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 上頁 下頁
十二 清初學海波瀾餘錄(4)


  五 唐鑄萬胡石莊附:易堂九子

  同時四川還有一位怪人,曰唐鑄萬。但費、唐兩位,雖屬蜀產,然中年以後都流寓江淮,我們是要注意的。

  唐甄,原名大陶,字鑄萬,號圃亭,四川達州人。生明崇禎三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0-1704),年75,與閻百詩、顏習齋同年卒。順治丁酉舉人。曾任山西長子縣知縣,僅十個月便去官,在任內勸民植桑八十萬株。他早年因蜀亂避地居蘇州,遂遊長終老于蘇。家計赤貧,常常斷炊,采廢圃中枸杞葉為飯,衣服典盡,敗絮藍縷,陶陶焉振筆著書不輟。他學無師授,我們讀他的書,知道他曾與王昆繩、魏冰叔、顧景范為友。他著書九十七篇,初名曰《衡書》,晚乃改名《潛書》。魏冰叔初見《潛書》,大驚,曰:「此周秦之書也。今猶有此人乎?」梅定九一見便手錄全部,曰:「此必傳之作,當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俱見王聞遠著《圃亭先生行略》潘次耕為之序曰:「古之立言重世者,必有卓絕之識,深沉之思,蘊積於中,多不可制,吐而為辭,風發泉湧。若先秦諸子之書,醇駁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獨抒己見,無所蹈襲,故能曆千載而不磨。……斯編遠追古人,貌離而神合,不名《潛書》,直名《唐子》可矣!」本書卷首鑄萬品格高峻,心胸廣闊,學術從陽明入手,亦帶點佛學氣味,確然有他的自得,又精心研究事務條理,不為蹈空騖高之談。這部《潛書》,刻意摹追周秦諸子,想要成一家之言,魏、潘恭維的話,未免過當。依我看,這部書有粗淺語卻無膚泛語,有枝蔓語卻無蹈襲語,在古今著作之林,總算有相當位置。大約王符《潛夫論》、荀悅《申鑒》、徐幹《中論》、顏之推《家訓》之亞也。

  鑄萬宗陽明心學,其自得處頗類心齋、東崖父子之以樂為學,嘗自述其下手法門道:

  甄晚而志於道,而知即心是道,不求於外而壹於心。而患多憂多恚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靜者,始未嘗不靜,久則複動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嘗不敬,久則複縱矣。從事于聖人之言,博求于諸儒之論,為之未嘗不力,而憂恚之疾終不可治。因思心之本體,虛而無物者也。時有窮達,心無窮達;地有苦樂,心無苦樂;人有順逆,心無順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無者,心之本無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之於其所本無哉?心本無憂恚,而勞其心以治憂恚,非計之得也。……吾今而知疾之所由來矣。吾之於人也,非所好而見之,則不宜於其人,名之於食也,非所好而進焉,則不宜於其味。……即此一人,即此一事,或宜於朝不宜於夕,或不宜於朝而宜於夕。其所不宜者,必當吾之不悅時也。其所宜者,必當吾之悅時也。然則宜在悅不在物也,悅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悅為戕心之刃,悅為入道之門。……於是舍昔所為,從悅以入,……無強制之勞,有安獲之益。……《悅入篇》

  這段話大概是鑄萬一生得力所在。他以為「不悅則常懷煩懣,多見不平,多見非理,所以一切怨天尤人不相親愛,皆由此生。悅則反是」。我認為這話是很好的。我自己的修養也是向這條路上走。他又說:「古人教亦多術矣,不聞以悅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質如其山川,湍急不能容而恒多憂恚。細察病根,皆不悅害之。悅為我門,非眾之門。」這段話更好。講學專標一宗旨,此如指獨步單方以療百病,陸桴亭嘗非之。鑄萬主張各自搜尋自己病根,各自找藥,最為通達。他說地理關係影響到人的生質書中屢說這種話,亦極有理政。

  鑄萬雖極力提倡心學,然與宋明儒明心見性之說不同。他養心專為治事用,所以心學只算手段,不算目的。他說:「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辨儒篇》所以他對於客觀的事物條理,認為必須詳實研究。他說:

  顧景范語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聖人之門。」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賢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學精內而遺外。……」顧子曰:「內盡即外治。」唐子曰:「然則子何為作方輿書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險阻戰備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討論數十年,而後知居庸、雁門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有為篇》

  讀此可以知他對於客觀研究的態度如何了。《潛書》下篇所講,都是他對於政治上的意見,大抵按切事勢,不為迂談,亦可見他用力所在。

  鑄萬對於社會問題,亦有許多特見。《備孝篇》說愛子者當無分男女,愛之若一,《內倫篇》《夫婦篇》說男女平等之理,《鮮君篇》《抑尊篇》《室語篇》力言君主專制政體之弊,《破崇篇》痛斥自殺之非,《大命篇》痛歎貧富不均之現象,謂天下之亂皆從此起,皆驚心動魄之言,今錄其一二:

  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今也有負數匹布或擔數鬥粟而行於途者,或殺之而有其布粟,是賊乎?非賊乎?……殺一人而取其匹布鬥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謂之賊乎?三代以後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漢。然高帝屠城陽、屠穎陽,光武屠城三百。……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殺者二:有罪不得不殺,臨戰不得不殺。……非是奚以殺為?若過裡而墟其裡,過市而竄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為者?大將……偏將……卒伍……殺人,非大將、偏將、卒伍殺之,天子實殺之。官吏殺之,非官吏殺之,天子實殺之。殺人者眾手,天子實為之大手。……百姓死于兵與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絕,於是乃服袞冕、乘法駕、坐前殿受朝賀,高宮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彼誠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室語篇》

  這些話與黃梨洲的《原君篇》不謀而合。三百年前有此快論,不能不說是特識。當清聖祖時,天下謳歌聖明,這種議論,也算大膽極了。他的《存言篇》,有一段說當時社會因窮凋敝之實狀,亦是絕好史料,可為官書粉飾謳歐之反證。他又說:

  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憂。為高臺者必有洿池,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一歲之獲,猶食之而不甘。吳西之民,非凶歲,為麩粥,雜以荍稈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重於物則墜,負擔者前重於後則傾,不平故也。……嗚呼!吾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大命篇》

  這話雖短,現代社會主義家之言汗牛充棟,只怕也不過將這點原理發揮引申罷了。

  鑄萬的哲學——人生觀,也有獨到之處。他論人死而不死之理,頗能將科學的見解和宗教的見解調和起來。他說:

  唐子見果臝,曰果臝與天地長久也;見桃李,曰桃李與天地長久也;見鵒,曰鵒與天地長久也。天地不知終始,而此二三類者見敝不越歲月之間,而謂之同長而並久。其有說乎?百物皆有精,無精不生,既生既壯,練而聚之,複傳為形。形非異,即精之成也;精非異,即形之初也。收于實,結於彈,禪代不窮。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臝、鵒,以至於今。人之所知,限於其目,今年一果臝生,來年一果臝死,今日為鵒之子者生,來日為鵒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為精,精為形,萬億年之間,雖易其形為萬億果臝,實萬億果臝而一蔓也,雖易其形而為萬億鵒,實萬億鵒而一身也。果鳥其短忽乎?天地其長久乎?……人所欲莫如生,所惡莫如死,雖有高明之人,亦自傷不如龜鶴,自歎等於蜉蝣,不察於天地萬物之故,反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朋酒羔羊以慶友朋而不自慶,被衰圍絰以致哀於親而不自哀,蓋察乎傳形之常,而知生非創生、死非猝死也。……物之絕續眾矣,必有為絕為續者在其中,而後不窮于絕續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後不窮於生死也。……仲尼觀水而歎逝者,……時之逝也,日月迭行,晝夜相繼,如馳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於帝王,自帝王以至於今茲,如披籍然;人之逝也,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過風然。此聖人與眾人同者也。聖人之所以異于眾人者,有形則逝,無形則不逝,順於形者逝,立乎無形者不逝。無古今,無往來,無生死,其斯為至矣乎。《博觀篇》

  這篇上半所講,就是莊子說「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近代生物學家講細胞遺傳,最足以為他所說「傳形不窮」的證明。但他所說「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又非專指物質的細胞而言。細胞之相禪,人與果臝、鵒所同;精神之相禪,則人所獨。精神之順應的相禪,盡人所同;精神之自主的相禪,則聖賢豪傑所獨。鑄萬之人生觀,大概如此。

  然則儒家聖賢何故不談這種哲理耶?即《潛書》中亦何故很少談這種哲理耶?鑄萬以為實在是不該談。他說:

  ……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間萬生萬死,草木之根枝化為塵土,鳥獸之皮骨化為塵土,人之肢體化為塵土;忽焉而有,忽焉而無。……而謂其滅則俱滅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豈有不知!何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聖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聖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則必使露電其身;糞土富貴,優偶冠裳,則必至政刑無用,賞罰無施。……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萬,為善者少,為惡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眾著。……是故聖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甄也生為東方聖人之徒,死從西方聖人之後矣。《有歸篇》

  這話說得極平允,他對於佛法的信仰和徹悟,亦可想見了。他又說:「老養生,釋明死,儒治世,三者各異,不可相通。合之者誣,校是非者愚。」《性功篇》這種見地,比向來攘斥佛老或會通三教等學說,又高明得多了。

  同時複有著書成一家言者曰胡石莊。

  胡承諾,字君信,號石莊,湖北天門人。明崇禎舉人,生卒年無考。著《繹志》六十一篇三十余萬言,其篇目如下:

  志學明道立德養心修身言行成務辨惑聖王睿學至治治本任賢去邪大臣名臣諫諍功載吏治選舉朋黨辨奸教化愛養租庸雜賦導川敕法治盜三禮古制建置祲祥兵略軍政武備名將興亡凡事立教論交人道出處取與慎動庸行父兄宗族夫婦祀先奉身養生經學史學著述文章雜說兼采尚論廣征自敘石莊這個人和他這部書,從前幾乎沒有人知道。李申耆兆洛家藏有石莊的《讀書錄》寫本四冊,有柴虎臣紹炳的跋。申耆說他「文體類《淮南》《抱樸》,鱗雜細碎,隨事觀理而體察之」。這部書被人借觀失掉,申耆大以為恨。其後,申耆又從舊書攤裡得著這部《繹志》,托人刊刻,又失去多年,最後乃複得,道光十七年才托顧竹泉錫麒刻出。申耆批評他說是「貫通古今,包合宇宙,不敝之纂述也」。竹泉說「有《說苑》《新序》《法言》《申鑒》《人物志》《潛夫論》《中說》之宏肆,而精粹過之。有《正蒙》《近思錄》《讀書錄》《呻吟語》之醇明,而條貫過之」。毛嶽生說:「自前明來,書之精博有益於理道名實,決可見諸施設者,惟顧氏《日知錄》與先生是書為魁傑。」俱見本書卷首譚仲修獻說:「讀《繹志》,覺胡先生視亭林更大,視潛齋更實,視梨洲更確,視習齋更文。遺編晚出,知者蓋鮮。顯晦之數,豈有待耶?」《複堂日記》諸君對於這部書,可謂推崇極了。依我看,這書雖沒有什麼創獲的見解,然而他的長處在能通貫。每闡一義,四方八面都引申到,又廣取歷史上事蹟做印證,實為一有系統之著作。可惜陳腐空廓語往往不免,價值雖在《日知錄》《思問錄》《潛書》下,比後來桐城派的「載道之文」,卻高十倍了。毛嶽生說欲「少刪其繁近」,可惜沒有著手。若經刪汰一番,或者倒能增長它的價值。

  鑄萬、石莊都是想「立言不朽」的人,他們的工作總算不虛,留下的書確能在學術界占相當位置。當時打這種主意的人也不少,如王昆繩、劉繼莊輩皆是。此外有所謂易堂九子者,學問路數有點和唐、胡相近,名聲遠在唐、胡上,而成就不及他們。今在這裡附論一下。

  易堂九子皆江西人:甯都魏善伯祥、魏冰叔禧、魏和公禮、邱邦士維屏、李力負騰蛟、彭中叔任、曾青黎傳燦,南昌彭躬庵士望、林確齋時益也。他們當明末亂時,相約隱居于甯都之翠微山,其共同討論學問之所,名曰易堂,因以得名。九子中以三魏為領袖,次則邱邦士、彭躬庵,三魏中又以冰叔為魁,世所稱魏叔子也。他們的學風,以砥礪廉節、講求世務為主,人格都很高潔。冰叔當康熙己未舉鴻博時,被薦不至。時江西有謝秋水文洊,辟程山學舍集同志講程朱學,病易堂諸人「言用而遺體」,貽書冰叔爭之。冰叔複書道:「今之君子,不患無明體者,而最少適用。學道人當練于世務,否則試之以事則手足錯亂,詢之以古則耳目茫昧,忠信謹守之意多,而狹隘杓牽之病作,非所以廣聖賢學也。」《魏叔子文集·複謝程山書》易堂學風,觀此可見一斑了。但他們專以文辭為重,頗有如顏習齋所謂「考纂經濟總不出紙墨見解」者。他們的文章也帶許多帖括氣,最著名的《魏叔子集》,討厭的地方便很多。即以文論,品格比《潛書》《繹志》差得遠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