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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清初學海波瀾餘錄(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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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陳乾初 陳確,字乾初,浙江海寧人,卒康熙十六年(1677),年74。他是劉蕺山門生,卻極不喜歡理學。黃梨洲作他的墓誌銘,說道:「乾初讀書卓犖,不喜理學家言。嘗受一編讀之,心弗善也,輒棄去,遂四十年不閱。其後……問學于山陰先師,深痛末學之支離,見於辭色。……先師夢奠,得其遺書而盡讀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閱者重閱之,則又格格不能相入。」《南雷文約》他這個人的氣象,大略可見了。梨洲又說: 乾初深痛「《樂記》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之語。案:此是程子語。謂從懸空蔔度至於心行路絕,自是禪門種草。宋人指《商書》「維皇降衷」、《中庸》「天命之謂性」為本體,必欲求此本體于父母未生以前,而過此以往即屬氣質,則工夫全無著落。當知「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即是孟子道性善本旨。蓋人性無不善,於擴充盡才之後見之,如五穀不藝植不耔耘,何以見其種子 美耶?……性之善不可見,分見於氣、情、才。故《中庸》以喜怒哀樂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氣、情、才言。後儒言「既發謂之情」,「才出於氣,有善有不善」者,非也。同上 又說: 乾初謂,人心本無所謂天理,人欲恰到好處即天理;其主於無欲者,非也。同上 讀這兩段話,前一段何其與顏習齋《存性篇》辨氣質性惡之說酷相類,後一段何其與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順情養欲之說酷相類也?顏、戴二君,並非蹈襲乾初,因為我相信他們並沒有讀過乾初的書。但乾初以蕺山門人而有這種見地,真算得時代精神之先驅者了。 乾初不信《大學》為孔、曾所作,著《大學辨》以辨之。其略曰: 子言之矣,「下學而上達」,《易》稱「蒙養即聖功」,何小大之有?《論語》二十篇中,于《易》《詩》《書》《禮》《樂》三致意焉,而無一言及《大學》。小戴置其篇於《深衣》《投壺》之後,垂二千餘年,莫有以為聖經者。而程子始目為孔氏之遺書,又疑其錯簡而變易其文。朱子又變易程子之文,且為之補傳,以絕無證據之言,強以為聖經,尊之《論語》之上。即其篇中兩引夫子之言,一引曾子之言,則自「十目」一節之外,皆非曾子之言可知。……朱彝尊《經義考》引 這是他用考證眼光證明《大學》之晚出。但他所以齗齗致辨者,不徒在其來歷,而尤在其內容。他以為:「《大學》言知不言行,格致誠正之工夫後失其倫序。」《經義考》引所以不得不辨。讀者須知,《大學》這篇書,經程朱捧場之後,他的身份高到何等地步,七八百年間為「格致」兩個字打的筆墨官司,也不知糟蹋天地間幾多紙料。乾初這種怪論,當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以當時學者如張楊園、黃梨洲、劉伯繩、沈甸華等——都是乾初學友,都紛紛移書責他,他卻毅然不顧。他臨死前一年,還有書和梨洲往復,大旨謂:「世儒習氣,敢於誣孔孟,必不敢倍程朱,可謂痛心!」吳騫著《陳乾初先生年譜》引他的獨立不懼精神,可概見了。 乾初對於社會問題,常為嚴正的批評與實踐的改革。深痛世人惑於風水,暴棺不葬,著《葬論》《喪實論》諸篇,大聲疾呼,與張楊園共倡立「葬親社」,到處勸人實行。屠、陸圻徵文壽母,他說:「世俗之事,非所當行。」當時東南社集講會極盛,他說:「衎衎醉飽,無益身心。」一切不赴。甲申以後,起義死事的人甚多,好名依附者亦往往而有。乾初說:「非義之義,大人弗為。人之賢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謂『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動稱末後一著,遂使奸盜優倡,同登節義,濁亂無紀。死節一案,真可痛也!」黃撰墓誌引他又嘗著《書潘烈婦碑後》,說道:「吾以為烈婦之死非正也。某嘗怪三代以後,學不切實,好為激烈之行,寖失古風,欲一論辯其非。……」吳著《年譜》引他立論不徇流俗,大略如此。 他和梨洲同門,但生前論學,往往不合。梨洲也不深知他,《南雷集》中他的墓誌銘兩篇,第一篇泛泛敘他的庸德而已,第二篇才把他學術要點摘出,自言:「詳玩遺稿,方識指歸,有負良友多矣。因理其緒言,以懺前過。」梨洲服善之誠,實可敬。乾初遺著,世罕傳本,不知尚存否?得梨洲一文,我們可以知道一位拔俗學者的面影,也算幸事了。 三 潘用微 潘平格,字用微《學案小識》作「用徵」,誤。浙江慈溪人。他的學術像沒有師承,也沒有傳授。他所著有《求仁錄》一書,我未得見,僅從唐鑒《國朝學案小識》所引觀其崖略。以下都是從唐著轉引。大概說:「孔門之學以求仁為宗。仁者,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而發見於吾人日用平常之事者也。……故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又說:「學者之患,在於不知真心見在日用,而別求心,故有種種弊病以各成其學術。」他反對主敬主靜之養心法,以為養心用操持法總是不對,說道:「操持者,意也,識也;操持此心,是以意識治意識也。」所以他說:「敬即是心,而非敬以治心;心即是敬,而非主敬持敬。」而結論歸到「本體工夫非有二」,說道:「工夫二字,起於後世佛老之徒。蓋自倫常日用之外另有一事,故說是工夫。若主敬之學,先立體以為致用之本;窮理之學,先推極知識以為遇事之用;亦是另有一事,可說是工夫。……這便是學養子而後嫁了。」又說:「晦庵不信《大學》而信伊川之改《大學》,不格物而補格物之傳,以至象山、陽明不信曾、思、孟而謂顏子沒而聖學亡,今敢於悖先聖而不敢以悖後世諸賢,……總由學者讀注聽講,先入於近儒之說,故意見偏陂,窠臼難拔。某常說:『不得看注,不得看諸賢語錄』,蓋嘗深中其病,確知其害。」用微之學,我未見其全書,不敢輕下批評。約略看來,大率也是從宋明學上很用過苦功而力求解放者。《歸元恭文集》裡頭有《上潘先生書》兩通,第一通很尊仰他,第二通很詆毀他。像是元恭曾遊用微之門,後來不以為然,又退出來。李恕谷記萬季野自述道:「吾少從黃先生游,聞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陸子禪』,怪之,往詰其說,有據。同學因轟言予畔黃先生,先生亦怒。……」《恕谷後集·萬季野小傳》然則季野亦頗心折其學了。可惜他生在浙東,浙東正是蕺山、梨洲勢力範圍,不容他有發展餘地。這個人便成為「中道而殤」的學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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