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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清初學海波瀾餘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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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五講到第十一講,把幾個重要學派各列舉幾位代表人物,敘述其學說梗概,清初學界形勢大略可見了。然而順、康間承晚明之敝,反動猛起,各方面有許多瑰奇之士,不相謀,不相襲,而各各有所創獲。或著作失傳,或無門弟子恢張其業,故世罕宗之。又或行誼可訾議,或本非純粹的學者,而所見殊有獨到處。總之,那時候學界氣象,如久經嚴冬,一旦解冬啟蟄,萬卉抽萌,群動蠕躍,煞是可愛。本講要把這些人——為我現在記憶所及者,提出十來位來講講。 一方密之附:黃扶孟 方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禎庚辰進士,官翰林院檢討。國變後從永曆帝于雲南,永曆亡,出家為僧,號藥地。他著有《通雅》五十二卷,考證名物、象數、訓詁、音聲。其目錄為:音義雜論,讀書類略,小學大略,詩說,文章薪火,疑始,釋詁,天文,地輿,身體,稱謂,姓名,官制,事制,禮儀,樂曲,樂舞,器用,衣服,宮室,飲食,算數,植物,動物,金石,諺原,切韻聲原,脈考,古方解。《四庫提要》很恭維這部書,說道:「明之中葉以博洽著者稱楊慎,而陳耀文起而與爭,然慎好偽說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勝。次則焦竑亦喜考證,而習與李贄遊,動輒牽綴佛書,傷於蕪雜。然以智崛起崇禎中,考據精核,迥出其上。風氣既開,國初顧炎武、閻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掃懸揣之空談。……」 顧、閻輩是否受密之影響,尚難證明。要之密之學風,確與明季之空疏武斷相反,而為清代考證學開其先河,則無可疑。他的治學方法有特徵三端,一曰尊疑,他說:「……吾與方伎遊,即欲通其藝也。欲物,欲知其名也。物理無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以至於頹牆敗壁之上有一字焉吾未之經見,則必詳其音義,考其原本,既悉矣,而後釋然於吾心。……」《通雅》錢澄之序述密之語又說:「學不能觀古今之通,又不能疑,焉貴書簏乎?……」又說:「因前人備列以貽後人,因以起疑。……」俱自序又說:「副墨洛誦,推至疑始。案:此用莊子語。始作此者,自有其故,不可不知,不可不疑也。」卷一,葉一可見他的學問,全由疑入。「無問題則無學問」,此理他見得極透。二曰尊證,他說:「考究之門雖卑,然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守經而已,必博學積久,待征乃決。」凡例又說:「是正古文,必借他證,乃可明也。……智每駁定前人,必不敢以無證妄說。」卷首之一,葉五至六立論要舉證,是清儒最要的信條,他倡之最力而守之最嚴。三曰尊今,他說:「古今以智相積而我生其後,考古所以決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讓後人者,韋編殺青,何如雕版?龜山在今,亦能長律;河源詳于闊闊,江源詳於《緬志》;南極下之星,唐時海中占之,至泰西入,始為合圖,補開闢所未有。……」卷首之一,葉一又說:「後人因考辨而積悟之,自詳於前,前人偶見一端,而況有傳訛強爭者乎?」卷五十,葉二又說:「世以智相積而才日新,學以收其所積之智也。日新其故,其故愈新。」卷首之三,葉二十二又說:「先輩豈生今而薄今耶?時未至也,其智之變,亦不暇及也。不學則前人之智非我有矣;學而徇跡引墨,不失尺寸,則誦死人之句耳。」同上所以,他雖極博古而亦不賤今,他不肯盲從古人,全書千數百條,每條都有自己獨創的見解。 依我看,《通雅》這一部書,總算近代聲音訓詁學第一流作品。清代學者徐高郵王氏父子以外,像沒有那位趕得上他。但乾嘉諸老,對於這部書很少徵引,很少稱道,不知是未見其書,抑或有什麼門戶之見?清儒是看不起明儒的。密之純屬明人,這書又成於崇禎年間,也許清儒很少人讀過。密之最大的發明,在以音求義。他說:「音有定,字無定,隨人填入耳。各土各時有宜,貴知其故。」卷五十,葉一因此他最注意方言和諺語,書中特辟《諺原》一篇,其小序曰:「叔然作反切,本出於俚裡常言,宋景文筆記之,如『鯽溜』為就,『突欒』為團,『鯽令』為精,『窟籠』為孔,不可勝舉。訛失日以遠矣。然相沿各有其原,考之于古,頗有合。方音乃天地間自然而轉者,上古之變為漢、晉,漢、晉之變為宋、元,勢也。」卷四十九,葉一故以為欲做辨當名物的工作,「須足跡遍天下,通曉方言,方能核之」凡例。又不唯地方差別而已。他以為,「天地歲時推移而人隨之,聲音亦隨之。方言訓詁相傳,遂為典實」同上。「鄉談隨世變而改,不考世變之言,豈能通古今之詁而是正名物乎?」卷首之一,葉二十一他說:「古今之音,大概五變。」凡例「歲差自東而西,地氣自南而北。方言之變,猶之草木移接之變也。歷代訓詁、讖緯、歌謠、小說,即具各時之聲稱。」卷首之一,葉二十二「上古之音,見於古歌三百。漢、晉之音,見於鄭、應、服、許之論注。至宋漸轉,元周德清始起而暢之。《洪武正韻》,依德清而增入聲也。」卷五十,葉二十他說:「古字簡少通用。」卷二,葉十五所以「古人解字,皆屬借義,如賦詩斷章」卷二,葉十八。「週末至漢,皆以韻為解。」同上其於形亦然,「漢碑字見形相似,即借用之」同上,葉二十。有許多字因「事變義起,不得不分別,故未分字先分音,取其易記」卷一,葉五。其後則「因有一音,則借一字配之」同上,葉十八。他以為文字孳乳寖多之故,皆由於此。「世變既繁,不得不爾,所以合所以分皆當知之。」同上,葉五他以為後人將古字增減或造新字,好古者動詆為俗,不知「六書之道,原以適用為主,未可謂後人必無當也」卷二,葉三十二。他最能辨別偽書,但以為雖偽亦複有用。他說:「書不必盡信,貴明其理,或以辨名當物,或以驗聲音稱謂之時變。則秦漢以降之所造所附,亦古今之征也。」卷首之一,葉五他對於古言古訓,爬羅剔抉,費了多少心血,真算得中國文字之功臣了。但他卻有一句極駭人的話,說道:「字之紛也,即緣通與借耳。若事屬一字,字各一義,如遠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卷一,葉十八創造拼音文字之議,在今日才成為學界一問題,多數人聽了還是咋舌掩耳,密之卻已在三百年前提起。他的見識氣魄如何,可以想見了。 密之所造的新字母,乃斟酌古韻、華嚴字母、神珙譜、邵子衍、沈韻、唐韻、徽州所傳朱子譜、中原音韻、洪武正韻、郝京山譜、金尼閣譜而成。分為三十六韻十六攝而統以六餘聲,自為《旋韻圖》表之。具見《通雅》卷五十《切韻聲原》中。可惜我於此學毫無研究,不唯不會批評,並且不會摘要。有志斯道者請看原書。 密之所著書,尚有《經學編》,有《易圖說》,似皆佚。又擬著《方域圖》《官製圖》,似尚未成。他早年才氣英發,為複社領袖,晚年間關萬里,奔走國難,石爛海枯,乃自逃於禪悅。錢飲光說:「今道人既出世矣,然猶不肯廢書,獨其所著書好作禪語,而會通以莊、《易》之旨,……若所謂《通雅》,已故紙視之矣。」讀此可知密之學術之變遷及其究竟了。 桐城方氏,在全清三百年間,代有聞人,最初貽謀之功,自然要推密之。但後來桐城學風並不循著密之的路走,而循著靈皋方苞的路走,我說這也是很可惜的事。 同時皖人中有黃生,字扶孟,歙縣人。明諸生,入清不仕,著有《字詁》一卷,《義府》一卷,《四庫全書》著錄,亦專主以聲音通訓詁。其族孫承吉說道:「公年差少於顧亭林。顧書公所未見,公書顧亦弗知。顧撰《音學五書》,厥功甚偉,唯尚未能得所會通。……公實有見於聲與義之相因而起,遂浚及於義通則聲通,為古今小學家之所創獲。」又說:「此學喻之者唯高郵王氏,引申觸類,為從古之所無,即先後乎王氏及與王氏同時者亦皆不得而與。蓋他儒以韻求聲,王乃言聲而不言韻,可謂窮本知歸。公生於王氏百數十載之前,非有來者相謀,而所造若是。……」《重刻字詁義府後序》雖子孫誦芬之辭,或未免稍過其實。總之《字詁》這部書在清代聲音訓詁學裡頭佔有重要位置,我們是要承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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