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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實踐實用主義(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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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繩,名源,一字或庵,順天大興人。卒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63。他是當時一位老名士。他少年從梁鷦林以樟游,鷦林教以宋儒之學,他不以為然,最喜談前代掌故及關塞險隘攻守方略,能為文章。魏冰叔禧極推重他。他說自韓愈以後而文體大壞,故其所作力追先秦、西漢。自言「生平性命之友有二,一曰劉繼莊,二曰李恕穀。此二人者實抱天人之略,非三代以下之才」。《文集·複姚梅友書》後來繼莊死了,他做一篇很沉痛的傳文,我們因此才能知道繼莊的人格和學術。三藩平後,京師壇坫極盛,萬季野、閻百詩、胡東樵諸人各以所學提倡後進,昆繩也是當中一位領袖。他才氣橫溢,把這些人都看不在眼內,獨傾心繼莊和恕穀。他讀了恕谷的《大學辨業》和習齋的《存學編》過後,大折服,請恕穀為介,執贄習齋之門,年已56了。自此效習齋作日記糾身心得失,晚年學益進。恕穀批評他道:「王子所謂豪傑之士者,非耶!跡其文名遠噪,公卿皆握手願交,意氣無前;且半百耆儒,弟子請業者滿戶外,乃一聞聖道,遂躬造一甕牖繩樞潛修無聞之士,傴僂北面,唯恐不及。非誠以聖賢為志,其能然乎?」《恕谷後集·王子傳》他早年著有《兵法要略》《輿圖指掌》等書。受業習齋後,更著有《平書》十卷,《讀易通言》五卷,皆佚。其集曰《居業堂文集》二十卷,今存。他好游,晚年棄妻子,遍游名山大川,卒客死淮上。 昆繩未從學習齋以前,最服膺陽明學,對於當時借程朱做招牌的人深惡痛絕,曾有幾篇極痛快的文字罵他們。節錄如下: 源生平最服姚江,以為孟子之後一人。……蓋宋儒之學,能使小人肆行而無所忌,束縛沮抑天下之英雄不能奮然以有為。……宸濠之亂……不終日而談笑平之,此豈徒恃語言文字者所能辦?乃今之謗之者,謂其事功聖賢所不屑也;其學術為異端,不若程朱之正也。其心不過欲蔑其事功,以自解其庸無能為之醜,尊程朱以見己之學問切實,而陰以飾其卑陋不可對人之生平。內以自欺,而外以欺乎天下。孰知天下之人之不可欺,而只自成其為無忌憚之小人也哉?……《文集·與李中孚先生書》 又: 今天下之尊程朱、詆姚江,侈然一代大儒自命,而不偽者幾人哉?行符其言者,真也;言不顧行者,偽也。真則言或有偏,不失為君子;偽則其言愈正,愈成其為小人。有人於此,朝乞食間,暮殺越人於貨,而掇拾程朱緒論,狺狺焉詈陽明于五達之衢,遂自以為程朱也。吾子許之乎?……且夫對君父而無慚,置其身於貨利之場、死生禍福之際而不亂,其內行質之幽獨而不愧,播其文章議論于天下而人人信其無欺,則其立說,程朱可也,陸王可也,不必程朱不必陸王而自言其所行亦可也。否則尊程朱即程朱之賊,尊陸王即陸王之賊,偽耳!況大言欺世而非之不勝舉、刺之不勝刺者哉。嘗聞一理學者力詆陽明,而遷官稍不滿其欲,流涕不能止。一識者譏之曰「不知陽明謫龍場時有此淚否?」其人慚沮無以答。又一理學者見其師之子之妻之美,悅焉;久之,其夫死,約以為妻,未小祥而納之。而其言曰:「明季流賊之禍皆陽明所釀。」嗚呼!若輩之行如此類者豈堪多述。……故今之詆姚江者,無損于姚江毛髮,則程朱之見推,實程朱萬世之大阨爾。……《文集·與朱字綠書》 這兩段話,可以看出昆繩早年面目和當時所謂程朱學派者之品格何如,故錄之。此外闡發顏李學術與夫談經濟、考史跡之文尚多,恕不錄了。 惲皋聞,名鶴生,江蘇武進人,生卒年無考。嘗在秦中晤謝野臣,語以習齋為學大旨,心善之。後至蠡縣訪習齋,則已沒,乃從恕穀求所著各書遍讀之,自稱私淑弟子。仿恕穀立日譜考究身心功過,每相見輒互證得失,其與恕穀往復切磋之語,見於《恕穀年譜》者甚多。皋聞每自南方寄書至,恕穀再拜然後啟讀,其重之如此。皋聞書言:「南旋以《存學》示人,雖倔強者亦首肯,知斯道之易行。」恕穀喜曰:「顏先生之道南矣!」皋聞所著書有《詩說》及《春秋附筆》。晚歸常州,為一鄉祭酒,故家子弟多從之遊。其後常州學術大昌,戴子高謂皆自皋聞開之。 程綿莊,名廷祚,字啟生,江蘇上元人。卒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77。少篤於治經,後從惲皋聞聞顏李之學,上書恕穀,致願學之意。康熙庚子,恕谷南游金陵,他屢過問學。讀習齋《存學編》,題其後云:「古之害道出於儒之外,今之害道出於儒之中。習齋先生起燕趙,當四海倡和翕然同風之日,乃能折衷至當而有以斥其非,蓋五百年間一人而已。」綿莊之學,以習齋為主,而參以梨洲、亭林,故讀書極博而皆歸於實用。所著有《易通》六卷,《大易擇言》三十卷,《彖爻求是說》六卷,《晚書訂疑》若干卷,《尚書通議》三十卷,《青溪詩說》二十卷,《論語說》《周禮說》各四卷,《禘說》二卷,《春秋識小錄》三卷。其集曰《青溪居士集》,詩文各二十卷。今唯《晚書訂疑》有刻本。《論語說》則戴子高采若干則入《顏氏學記》中,精到語頗多。 習齋之學,雖不為時流所喜,然而經恕穀極力傳播,昆繩、皋聞、綿莊相與左右之,當時有志之士聞風興起者也很不少。諸公既沒,而考證學大興,掩襲天下,學者差不多不知有習齋、恕穀了。其遺書亦什九散佚不可見。近代頭一位出來表彰他們的,曰戴子高。 子高,名望,浙江德清人。卒同治十二年(1873),年37。他所遭極人生不堪之境遇,趙叔之謙替他作的墓表說道:「君生四歲,父歿;曾祖八十余,祖五十余,尚存;母及諸母皆寡。三世煢煢,抱一孺子而泣。……無何,曾祖與祖相繼奄曶。家貧歲饑,無所依賴,君挾冊悲誦。寡母節衣縮食資君以學。……庚申亂作,君奉母避入山,大困,無所得食。有至戚官閩中,母數命君往,不獲已。……自閩歸,將迎其母,聞湖州已陷,則仰天長號,僵僕絕氣;複忍死出入豺虎之叢求母所在,迄無所遇。……君至痛在心,未壯而歿。……然處顛頓狼狽呻吟哭泣中,終不廢學,學日益進。……」他一生困阨的大概,略可見了。他于同治八年輯成《顏氏學記》十卷。據自序所述,他之學顏李學,得力于他的朋友程履正貞。他費了好多年工夫,才把顏李的著述次第搜得,中間又經亂散失。當時每舉顏李姓氏問人,人無知者。他於是發憤輯成這部學記,卷一至卷三記習齋,卷四至卷七記恕穀,卷八記昆繩,卷九記綿莊,卷十則為顏李弟子錄。自序曰: ……其言憂患來世,正而不迂,質而不俗,以聖為軌,而不屑詭隨於流說。其行則為孝子,為仁人。於乎!如顏氏者,可謂百世之師已。其餘數君子,亦皆豪傑士也。同時越黃氏、吳顧氏,燕秦間有孫氏、李氏,皆以耆學碩德負天下重望,然于聖人之道,猶或沿流忘源,失其指歸。如顏氏之摧陷廓清,比于武事,其功顧不偉哉!世乃以其不事述作,遂謂非諸公匹,則吾不如七十子之徒與夫孟、荀、賈、董諸子,其視後儒著書動以千百計者,何如也?語曰「淫文破典」,孔子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敢述聖者之言,用告世之知德君子。《謫麟堂遺集》 子高說戴東原作《孟子緒言》,其論性本自習齋,最為有識。他對於方望溪之誣恕穀,極為不平;又說皖北某巨公序程綿莊書顛倒黑白,不知其人為誰也。這部《學記》,體裁全仿梨洲兩《學案》,能提要鉤玄,價值不在黃書下。 子高嘗從陳碩甫奐、宋於庭翔鳳游,於訓詁學所造甚深,又好西漢今文家言,著有《論語注》二十卷,《管子校正》二十四卷。趙叔輯其遺文曰《謫麟堂遺集》。子高晚年被曾文正聘任校書,然其學與流俗異,終侘傺以死。 自子高《學記》出,世始稍稍知有顏李學。而近人徐菊人世昌亦提倡之,屬其門客為顏李《語要》各一卷,《顏李師承記》九卷。《語要》破觚為圓,誣顏李矣,不逮《學記》遠甚。《師承記》搜采甚勤,可觀也。又匯刻《顏李遺書》數十種,亦徐氏行事之差強人意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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