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 上頁 下頁 |
十 實踐實用主義(6) |
|
這兩段話所討論,實學術上極重要之問題。《老子》說的「為而不有」,我們也認為是學者最高的品格。但是,把效率的觀念完全打破,是否可能?況且凡學問總是要應用到社會的,學問本身可以不計效率,應用時候是否應不計效率?這問題越發複雜了。我國學界,自宋儒高談性命鄙棄事功,他們是否有得於「為而不有」的真精神,且不敢說,動輒唱高調把實際上應用學問抹殺,其實討厭。《朱子語類》有一段:「江西之學陸象山只是禪,浙學陳龍川卻專是功利。……功利,學者習之便可效,此意甚可憂。」你想,這是什麼話?習齋批評他道: 都門一南客曹蠻者,與吾友王法乾談醫,雲「惟不效方是高手」。殆朱子之徒乎?朱子之道,千年大行,使天下無一儒,無一才,無一苟定時,因不願見效故也。宋家老頭巾,群天下人才於靜坐讀書中,以為千古獨得之秘;指幹辦政事為粗豪、為俗吏,指經濟生民為功利、為雜霸。究之使五百年中平常人皆讀講《集注》、揣摩八股、走富貴利達之場,高曠人皆高談靜敬、著書集文、貪從祀廟庭之典。莫論唐虞三代之英,孔門賢豪之士,世無一人,並漢唐傑才亦不可得。世間之德乃真亂矣,萬有乃真空矣!……《朱子語類評》 宋儒自命直接孔孟,何止漢唐政治家,連孔門弟子都看不起。習齋詰問他們說: ……何獨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後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堯孔六七禹顏?而乃前有數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才,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與豫矣!後有數十聖賢,上不見一扶危濟難之功,下不見一可相可將之才,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璽與元矣!多聖多賢之世乃如此乎?噫!《存學編》卷二 這話並不是尖酸刻薄。習齋蓋深有感於學術之敝影響到社會,痛憤而不能已於言。他說:「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泣下也。至覽尹和靖《祭程伊川文》『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歎,為生民愴惶久之。」《存學編》卷二既屬一國中智識階級,則對於國之安危盛衰,自當負絕對責任。說我自己做自己的學問,不管那些閒事,到事體敗壞之後,只歎息幾句了事,這種態度如何要得?所以顏李一派常以天下為己任,而學問皆歸於致用,專提《尚書》三事——正德、利用、厚生為標幟。習齋說:「宋人但見料理邊疆便指為多事,見理財便指為聚斂,見心計材武便憎惡斥為小人。此風不變,乾坤無寧日矣!」《年譜》卷下又說:「兀坐書齋人,無一不脆弱,為武士農夫所笑。」《存學編》卷三《性理評》又說:「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同上卷一《學辯》又說:「白面書生,微獨無經天緯地之略,兵農禮樂之材,率柔脆如婦人女子,求一豪爽倜儻之氣亦無之。間有稱雄卓者,則又世間粗放子。……」《習齋記餘》卷一《泣血集序》恕穀說:「道學家不能辦事,且惡人辦事。」《恕穀年譜》卷上又說:「宋儒內外精粗,皆與聖道相反:養心必養為無用之心,致虛守寂;修身必修為無用之身,徐言緩步;為學必為無用之學,閉目誦讀。不盡去其病,世道不可問矣!」同上 宋儒亦何嘗不談經世?但顏李以為,這不是一談便了的事。習齋說:「陳同甫謂:『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吾謂:德性以用而見其醇駁,口筆之醇者不足恃;學問以用而見其得失,口筆之得者不足恃。」《年譜》卷上又說:「人不辦天下事,皆可謂無弊之論。」《言行錄·杜生篇》有人說,《一統志》《廣輿記》等書,皆書生文字,于建國規模山川險要未詳。習齋說:「豈惟是哉?自帖括文墨遺禍斯世,即間有考纂經濟者,總不出紙墨見解,可歎!」《年譜》卷下李二曲說:「吾儒之學,以經世為宗。自傳久而謬,一變訓詁,再變詞藝,而儒名存實亡矣。」習齋評他道:「見確如此,乃膺當路尊禮,集多士景從,亦只講書說話而已。何不舉古人三事三物之經世者使人習行哉!後儒之口筆,見之非,固無用;見之是,亦無用。此益傷吾心也。」同上嗚呼!倘使習齋看見現代青年日日在講堂上、報紙上高談什麼主義什麼主義者,不知其傷心更何如哩。 想做有用之學,先要求為可用之人。恕穀說:「聖學踐形以盡性,今儒墮形以明性。耳目但用於聽讀,耳目之用去其六七;手但用於寫,手之用去其七八;足惡動作,足之用去九;靜坐觀心而身不喜事,身心之用亦去九。形既不踐,性何由全?」《年譜》卷上這話雖然是針對當時宋學老爺們發的,但現代在學堂裡所受的教育,是否能盡免此弊,恐怕還值得一猛醒罷。 習齋好動惡靜,所以論學論政,皆以日日改良進步為鵠。他有一天鼓琴弦斷,解而更張之,音調頓佳,因歎道:「為學而惰,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張之也。彼無志之人,樂言遷就、憚於更張、死而後已者,可哀也。」《言行錄·鼓琴篇》又說:「學者須振萎惰、破因循,每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即日新之學也。改心之過,遷心之善,謂之正心;改身之過,遷身之善,謂之修身;改家國天下之過,遷家國天下之善,謂之齊治平。學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昏惰了一日;為政者但不見今日有過可改,有善可遷,便是苟且了一日。」《言行錄·王次亭篇》總之,常常活著不叫他死,常常新著不叫他舊,便是顏李主動之學。他們所謂身心內外一齊振起者,指此。 習齋不喜歡談哲理,但他對於「性」的問題,有自己獨到的主張。他所主張,我認為在哲學上很有價值,不能不稍為詳細敘述一下。 中國哲學上爭論最多的問題就是「性善惡論」。因為這問題和教育方針關係最密切,所以向來學者極重視它。孟子、告子、荀子、董仲舒、揚雄,各有各的見解。到宋儒程朱,則將性分而為二:一、義理之性,是善的;二、氣質之性,是惡的。其教育方針,則為「變化氣質」為歸宿。習齋大反對此說,著《存性編》駁他們,首言性不能分為理氣,更不能謂氣質為惡。其略曰: ……若謂氣惡,則理亦惡;若謂理善,則氣亦善。蓋氣即理之氣,理即氣之理,烏得謂理統一善而氣質偏有惡哉?譬之目矣,眶皰睛,氣質也,其中光明能見物者,性也。將謂光明之理專視正色,眶皰晴乃視邪色乎?余謂更不必分何者為義理之性,氣質之性。……能視即目是性善,其視之也則情之善,其視之詳略遠近則才之強弱。啟超案:孟子論性善,附帶著論「情」,論「才」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又說「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習齋釋這三個字道:「心之理曰性,性之動曰情,情之力曰才。」見《年譜》卷下。《存性編》亦有專章釋此三字,今不詳引。皆不可以惡言。蓋詳且遠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惡於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動,障蔽其明,然後有淫視而惡始名焉。然其為之引動者,性之咎乎?氣質之咎乎?若歸咎於氣質,是必無此目,然後可全目之性矣。……《存性篇·駁氣質性惡》 然則性善的人,為什麼又會為惡呢?習齋以為皆從「引蔽習染」而來;而引蔽習染皆從外入,絕非本性所固有。程子說:「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為水。」朱子引申這句話,因說:「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主張氣質性惡的論據如此。習齋駁他們道: 請問濁是水之氣質否?吾恐澂澈淵湛者水之氣質,其濁者乃雜入水性本無之土,正猶吾言性之有引蔽習染也,其濁之有遠近多少,正猶引蔽習染之有輕重深淺也。若謂濁是水之氣質,則濁水有氣質,清水無氣質矣,如之何其可也。同上《借水喻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