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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實踐實用主義(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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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高唱「知行合一」,從顏李派看來,陽明派還是偏於主知。或還是分知行為二;必須如習齋所說見理於事、因行得知,才算真的知行合一。陽明說「不行只是不知」,習齋翻過來說不知只是不行,所以他不教人知,只教人行,行又不是一躺過便了,最要緊是「習」。他說: 自驗無事時種種雜念,皆屬生平聞見言事境物,可見有生後皆因「習」作主。《年譜》卷上 又說: 心上想過,口上講過,書上見過,都不得力,臨事依舊是所習者出。《存學編》卷一 又說: 吾嘗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扞格,一著手算九九數便差,《年譜》卷下又云:「書房習算,入市便差。」以此知心中惺覺,口中講說,紙上敷衍,不由身習,皆無用也。《存學編》卷二 習齋以「習」名其齋。因為他感覺「習」的力量之偉大,因取《論語》「習相遠」和「學而時習」這兩句話極力提倡。所以我說他是「唯習主義」。習齋所講的「習」,函有兩義:一是改良習慣,二是練習實務。而改良習慣的下手方法又全在練習實務,所以兩義還只是一義。然則習些什麼呢?他所最提倡的就是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他說:「習行禮樂射禦之學,健人筋骨,和人血氣,調人情性,長人神智。一時習行,受一時之福;一日習行,受一日之福。一人習之,賜福一人;一家習之,賜福一家;一國天下皆然。小之卻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言行錄·刁過之篇》 他的朋友王法乾和他辯論,說這些都是粗跡。他答道: 學問無所謂精粗。喜精惡粗,此後世之所誤蒼生也。《存學編》卷一 法乾又說:「射禦之類,有司事,不足學,須當如三公坐論。」他答道: 人皆三公,孰為有司?學正是學作有司耳。譬之於醫,《素問》《金匱》,所以明醫理也;而療疾救世,則必診脈製藥針灸摩砭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務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製藥針灸摩砭以為術家之粗不足學也。一人倡之,舉世效之,岐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藉也,可謂明醫乎?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不惟非岐黃,並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存學編》卷一《學辨一》 《習齋年譜》記他一段事道: 返鄢陵,訪李乾行等論學。乾行曰:「何須學習?但須操存功至,即可將百萬兵無不如意。」先生悚然,懼後儒虛學誣罔至此,乃舉古人兵間二事扣其策。次日問之,乾行曰:「未之思,亦不必思,小才小智耳。」先生曰:「小才智尚未能思,大才智又何在?豈君操存未至耶?」乾行語塞。 習齋這些話,不但為一時一人說法。中國念書人思想籠統,作事顢頇,受病一千多年了,人人都好為闊大精微的空論。習齋專教人從窄狹的粗淺的切實練習去。他說:「寧為一端一節之實,無為全體大用之虛。」《存學編》卷一何只當時,在今日恐怕還是應病良藥罷。 我們對於習齋不能不稍有觖望者,他的唯習主義,和近世經驗學派本同一出發點,本來與科學精神極相接近,可惜他被「古聖成法」四個字縛住了,一定要習唐虞三代時的實務,未免陷於時代錯誤。即如六藝中「禦」之一項,在春秋車戰時候,誠為切用,今日何必要人人學趕車呢?如「禮」之一項,他要人習《儀禮》十七篇裡頭的昏禮、冠禮、士相見禮等等,豈不是唱滑稽戲嗎?他這個學派不能盛行,未始不由於此。倘能把這種實習工夫,移用於科學,豈非不善!雖然,以此責備習齋,畢竟太苛了。第一,嚴格的科學,不過近百餘年的產物,不能責望諸古人。第二,他說要如古人之習六藝,並非說專習古時代之六藝,如學技擊便是學射,學西洋算術便是學數,李恕穀已屢屢論及了。第三,他說要習六藝之類的學問,非特專限於這六件,所以他最喜歡說「兵農禮樂水火工虞」。總而言之,凡屬虛玄的學問,他無一件不反對;凡屬實驗的學問,他無一件不贊成。使習齋、恕穀生於今日,一定是兩位大科學家,而且是主張科學萬能論者,我敢斷言! 雖然,顏李與科學家,正自有別。科學家之實驗實習,其目的專在智識之追求。顏李雖亦認此為增進知識之一法門,其目的實在人格全部之磨練。他們最愛說的話,曰「身心一齊竦起」,曰「人己事物一致」,曰「身心道藝一致加功」。以習禮論,有俯仰升降進退之節,所以勞動身體;習行時必嚴恭寅畏,所以振竦精神;講求節文度數,所以增長智慧。每日如此做去,則身心兩方面之鍛煉,常平均用力而無間斷,拿現代術語來講,則體育、德育、智育「三位合一」也。顏李之理想的教育方針,實在如此。他們認這三件事缺一不可,又認這三件事非同時齊著力不可。 他們鍛煉心能之法,務在「提竦精神,使心常靈活」《習齋年譜》卷上。習齋解《孟子》「操則存,舍則亡」兩句話,說道:「識得『出入無時』是心,操之之功始有下落。操如操舟之操,操舟之妙在舵,舵不是死操的,又如操兵操國柄之操,操兵必要坐作進退如法,操國柄必要運轉得政務。今要操心,卻要把持一個死寂,如何謂之操?」《四書正誤》卷六。案:此錢緒山語,習齋取之。蓋宋儒言存養之法,主要在令不起一雜念,令心中無一事。顏李則「不論有事無事,有念無念,皆持以敬」《恕穀年譜》卷三。拿現在的話來講,則時時刻刻集中精神便是。孔子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習齋說:「此三語最為賅切詳備。蓋執事、與人之外皆居處也,則凡非禮勿視聽言動具是矣;居處、與人之外皆執事也,則凡禮樂射禦書數之類具是矣;居處、執事之外皆與人也,則凡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朋友先施皆具是矣。」《言行錄·學人篇》做一件事,便集中精神於一件事。接一個人,便集中精神於一個人。不做事不接人而自己獨處的時候,便提起一種嚴肅的精神,令身心不致散漫無歸著。這是顏李學派修養的不二法門。 顏李也可以說是功利主義者。習齋說: 以義為利,聖賢平正道理也。《尚書》明以利用與正德、厚生並為三事。利貞,利用安身,利用刑人,無不利,利者義之和,《易》之言利更多。……後儒乃雲「正其誼不謀其利」,過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無用之學。予嘗矯其偏,改云: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四書正誤》卷一 恕穀說: 董仲舒曰:「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語具《春秋繁露》,本自可通。班史誤易「急」為「計」。宋儒遂酷遵此一語為學術,以為「事求可,功求成」,則取必于智謀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後學迂弱無能,皆此語誤之也。請問行天理以孝親而不思得親之歡,事上而不欲求上之獲,有是理乎?事不求可,將任其不可乎?功不求成,將任其不成乎?……《論語傳注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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