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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實踐實用主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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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李學派,在建設方面,成績如何,下文別有批評。至於破壞方面,其見識之高,膽量之大,我敢說從古及今未有其比。因為自漢以後二千年所有學術,都被他否認完了。他否認讀書是學問,尤其否認注釋古書是學問,乃至否認用所有各種方式的文字發表出來的是學問。他否認講說是學問,尤其否認講說哲理是學問。他否認靜坐是學問,尤其否認內觀式的明心見性是學問。我們試想,二千年來的學問,除了這幾項更有何物?都被他否認得乾乾淨淨了。我們請先看他否認讀書是學問的理由。習齋說: 以讀經史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而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譬之學琴然,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協聲韻,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里也。……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節,是之謂學琴矣,未為習琴也。手隨心,音隨手,清濁疾徐有常功,鼓有常規,奏有常樂,是之謂習琴矣,未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審也,詩歌惟其所欲也,心與手忘,手與弦忘,於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彈,心不會,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聞,但以譜為琴,是指薊北而談滇南也,故曰萬里也。《存學篇》卷二《性理書評》 這種道理,本來一說便明。若說必讀書才有學問,那麼,許多書沒有出現以前,豈不是沒有一個有學問的人麼?後儒解釋《論語》「博學于文」,大率說是「多讀書」。習齋說:「儒道之亡,亡在誤認一『文』字。試觀帝堯『煥乎文章』,固非大家帖括,抑豈四書五經乎?周公監二代所制之『鬱鬱』,孔子所謂『在茲』,顏子所謂『博我』者,是何物事?後儒全然誤了。」《言行錄·學須篇》又說:「漢宋儒滿眼只看得幾冊文字是『文』,然則虞夏以前大聖賢皆鄙陋無學矣。」《四書正誤》卷三又說:「後儒以文墨為文,將博學改為博讀、博講、博著,不又天淵之分耶?」《習齋年譜》卷下可謂一針見血語了。 「讀書即學問」這個觀念從那裡發生呢?習齋以為:「漢宋諸儒,但見孔子敘《書》、傳《禮》、刪《詩》、正《樂》、系《易》、作《春秋》,誤認纂修文字是聖人;則我傳述注解便是賢人,讀之熟、講之明而會作書文者,皆聖人之徒矣,遂合二千年成一虛花無用之局。……」《四書正誤》卷三孔子曾否刪《書》《詩》,定《禮》,系《易》等等,本來還屬歷史上一個疑問。就令有之,也斷不能說孔子之所以為孔子者專在此,這是顯而易見之理。據習齋的意思,以為「孔子是在強壯時已學成內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才,不得用乃周遊,又不得用乃刪述,皆大不得已而為之者,其所刪述,不過編出一部『習行經濟譜』,望後人照樣去做;戰國說客,置學教而學周遊,是不知周遊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即學刪述,教弟子亦不過如是,是不知刪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如效富翁者,不學其經營治家之實,而徒效其凶歲轉移及遭亂記產籍以遺子孫者乎!」《存學編》卷三、《年譜》卷下這些話說孔子說得對不對,另一問題。對於後儒誤認讀書即學問之心理,可謂洞中癥結了。 習齋為什麼恨讀書恨到這步田地呢?他以為專讀書能令人愚,能令人弱。他有一位門生,把《中庸》「好學近乎知」這句話問他,他先問那人道:「你心中必先有多讀書可以破愚之見,是不是呢?」那人道:「是。」他說:「不然,試觀今天下秀才曉事否?讀書人便愚,多讀更愚,但書生必自智,其愚卻益深。……」《四書正誤》卷二又說:「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朱子語類評》朱子曾說:「求文字之工,用許多工夫,費許多精神,甚可惜。」習齋進一步說道:「文家把許多精神費在文墨上誠可惜矣,先生輩舍生盡死,在思、讀、講、著四字上做工夫,全忘卻堯舜三事六府,周禮六德六行六藝,不肯去學,不肯去習,又算什麼?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堆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朱子語類評》恕穀說:「讀閱久則喜靜惡煩,而心板滯迂腐矣。……故予人以口實,曰『白面書生』,曰『書生無用』,曰『林間咳嗽病猻猴』。世人猶謂誦讀可以養身心,誤哉!……顏先生所謂讀書人率習如婦人女子,以識則戶隙窺人,以力則不能勝一匹雛也。」《恕穀後集·與馮樞天論讀書》這些話不能說他太過火,因為這些「讀書人」實在把全個社會弄得糟透了。恕穀說: 後世行與學離,學與政離。宋後二氏學興,儒者浸淫其說,靜坐內視,論性談天,與孔子之言一一乖反;至於扶危定傾,大經大法,則拱手張目授其柄于武人俗士。當明季世,朝廟無一可倚之人,坐大司馬堂批點《左傳》,敵兵臨城,賦詩進講,覺建功立名,俱屬瑣屑,日夜喘息著書,曰此傳世業也。卒至天下魚爛河決,生民塗炭。嗚呼!誰生厲階哉。《恕谷文集·與方靈皋書》 習齋恨極這種學風,所以咬牙切齒說道: 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四書正誤》卷四 他拿讀書比服砒霜,說道: 僕亦吞砒人也。耗竭心思氣力,深受其害,以致六十餘歲,終不能入堯舜周孔之道。但于途次聞鄉塾群讀書聲,便歎曰,可惜許多氣力!但見人把筆作文字,便歎曰,可惜許多心思!但見場屋出入人群,便歎曰,可惜許多人才!故二十年前,但見聰明有志入,便勸之多讀;近來但見才器,便戒勿多讀書。……噫!試觀千聖百王,是讀書人否?雖三代後整頓乾坤者,是讀書人否?吾人急醒!《朱子語類評》 這些話可謂極端而又極端了。咳!我不曉得習齋看見現在學校裡成千成萬青年,又當作何歎息哩。但我們須要牢牢緊記,習齋反對讀書,並非反對學問。他因為認定讀書與學問截然兩事,而且認讀書妨礙學問,所以反對它。他說: 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學編》卷一 恕穀亦說: 紙上之閱歷多,則世事之閱歷少;筆墨之精神多,則經濟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恕穀年譜》 觀此,可知他反對讀書,純為積極的,而非消極的。他只是叫人把讀書的歲月精神騰出來去做學問。至於他所謂學問是什麼,下文再說。 習齋不唯反對讀書,而且反對著書。看上文所引的話多以讀著並舉,便可見。恕穀比較的好著書,習齋曾告誡他,說道:「今即著述盡是,不過宋儒為誤解之書生,我為不誤解之書生耳,何與儒者本業哉!」《年譜》卷下總而言之,凡紙上學問,習齋無一件不反對。 反對讀書不自顏李始,陸王學派便已反對,禪宗尤其反對。顏李這種話,不是助他們張目嗎?不然不然。顏李所反對不僅在讀書,尤在宋明儒之談玄式的講學。習齋說: 近世聖道之亡,多因心內惺覺、口中講說、紙上議論三者之間見道,而身世乃不見道。學堂輒稱書院,或曰講堂,皆倚《論語》「學之不講」一句為遂非之柄。殊不思孔門為學而講,後人以講為學,千里矣。《年譜》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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