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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實踐實用主義(1)


  ——顏習齋 李恕穀 附:王昆繩 程綿莊 惲皋聞 戴子高

  有清一代學術,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期為漢宋之爭,末期為新舊之爭。其間有人焉舉朱陸漢宋諸派所憑藉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對於二千年來思想界,為極猛烈極誠摯的大革命運動。其所樹的旗號曰「復古」,而其精神純為「現代的」。其人為誰?曰顏習齋及其門人李恕谷。

  顏習齋,名元,字渾然,直隸博野縣人。生明崇禎八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5-1704),年70。他是京津鐵路線中間一個小村落——楊村的小戶人家兒子。他父親做了蠡縣朱家的養子,所以他幼年冒姓朱氏。他3歲的時候,滿洲兵入關大掠,他父親被擄,他母親也改嫁去了。他二十多歲,才知道這些情節,改還本姓。正要出關尋父,碰著三藩之亂,蒙古響應,遼東戒嚴,直到51歲方能成行。北達鐵嶺,東抵撫順,南出天複門,困苦不可名狀。經一年餘,卒負骨歸葬。他的全生涯,十有九都在家鄉過活。除出關之役外,五十六七歲時候,曾一度出遊,到過直隸南部及河南。62歲,曾應肥鄉漳南書院之聘,往設教,要想把他自己理想的教育精神和方法在那裡試驗。分設四齋,曰文事,曰武備,曰經史,曰藝能。正在開學,碰著漳水決口,把書院淹了,他自此便歸家不復出。他曾和孫夏峰、李二曲、陸桴亭通過信,但都未識面。當時知名之士,除刁蒙吉包、王介祺餘佑外,都沒有來往。他一生經歷大略如此。

  他幼年曾學神仙導引術,娶妻不近,既而知其妄,乃折節為學。20歲前後,好陸王書,未幾又從事程朱學,信之甚篤。30歲以後,才覺得這路數都不對。他說唐虞時代的教學是六府——水火金木土穀,三事——正德、利用、厚生;《周禮》教士以三物:六德——知仁聖義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和後世學術專務記誦或靜坐冥想者,門庭迥乎不同。他說:「必有事焉,學之要也。心有事則存,身有事則修,家之齊,國之治,皆有事也。無事則治與道俱廢。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見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藝曰物,不征諸物,非德非行非藝也。」李塨著《習齋年譜》卷上他以為,離卻事物無學問;離卻事物而言學問,便非學問;在事物上求學問,則非實習不可。他說:「如天文、地志、律曆、兵機等類,須日夜講習之力,多年曆驗之功,非比理會文字之可坐而獲也。」《存學編》卷二《性理書評》所以他極力提倡一個「習」字,名所居曰「習齋」。學者因稱為習齋先生。他所謂習,絕非溫習書本之謂,乃是說凡學一件事都要用實地練習工夫。所以我叫他作「實踐主義」。他講學問最重效率。董仲舒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他翻這個案,說要「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他用世之心極熱,凡學問都要以有益於人生、可施諸政治為主。所以我又叫他「實用主義」。王昆繩說:「先生崛起無師受,確有見於後儒之高談性命,為摻雜二氏而亂孔孟之真,確有見於先王先聖學教之成法,非靜坐讀書之空腐,確有見於後世之亂,皆由儒術之失其傳;而一複周、孔之舊,無不可複斯民於三代。……毅然謂聖人必可學,而終身矻矻於困知勉行,無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濟蒼生為心。……」《居業堂集·顏先生年譜序》這話雖出自門生心悅誠服之口,依我看還不算溢美哩。

  習齋很反對著書。有一次,孫夏峰的門生張天章請他著禮儀水政書,他說:「元之著《存學》也,病後儒之著書也,尤而效之乎?且紙墨功多,恐習行之精力少也。」《年譜》卷下所以他一生著書很少,只有《存學》《存性》《存治》《存人》四編,都是很簡短的小冊子。《存學編》說孔子以前教學成法,大指在主張習行六藝,而對於靜坐與讀書兩派痛加駁斥。《存性編》可以說是習齋哲學的根本談,大致宗孟子之性善論,而對於宋儒變化氣質之說不以為然。《存治編》發表他政治上主張,如行均田、複選舉、重武事等等。《存人篇》專駁佛教,說他非人道主義。習齋一生著述僅此,實則不過幾篇短文和信劄筆記等類湊成,算不得著書也。戴子高《習齋傳》說他:「推論明制之得失所當因革者,為書曰《會典大政記》,曰:『如有用我,舉而錯之。』」但這書我未得見,想是失傳了。有《四書正誤》《朱子語類評》兩書,今皆存。這書是他讀朱子《四書集注》及《語類》隨手批的,門人纂錄起來,也不算什麼著述。他30歲以後,和他的朋友王法乾養粹共立日記;凡言行善否,意念之欺慊,逐時自勘注之。後來他的門生李恕谷用日記做底本,加以平日所聞見,撰成《習齋先生年譜》二卷。鐘金若錂又輯有《習齋先生言行錄》四卷,補年譜所未備;又輯《習齋紀餘》二卷,則錄其雜文。學者欲知習齋之全人格及其學術綱要,看《年譜》及《言行錄》最好。

  這個實踐實用學派,自然是由顏習齋手創出來。但習齋是一位然自修的人,足跡罕出裡門,交遊絕少,又不肯著書。若當時僅有他這一個人,恐怕這學派早已湮滅沒人知道了。幸虧他有一位才氣極高、聲氣極廣、志願極宏的門生李恕谷,才能把這個學派恢張出來。太史公說:「使孔子名周聞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孔子是否賴有子貢,我們不敢說;習齋之有恕穀,卻真是史公所謂「相得而益彰」了。所以這派學問,我們叫他作「顏李學」。

  恕穀,名塨,字剛主,直隸蠡縣人。生順治十六年,卒雍正十一年(1659-1733),年75。父明性,學行甚高。習齋說生平嚴事者六人,明性居其一。恕谷以父命從習齋遊,盡傳其學,而以昌明之為己任。習齋足不出戶,不輕交一人,尤厭見時貴。恕谷則常來往京師,廣交當時名下士,如萬季野、閻百詩、胡朏明、方靈皋輩,都有往還。時季野負盛名,每開講會,列座都滿。一日會講于紹寧會館,恕穀也在座,眾方請季野講「郊社之禮」,季野說:且慢講什麼「郊社」,請聽聽李先生講真正的聖學。王昆繩才氣不可一世,自與恕谷為友,受他的感動,以56歲老名士,親拜習齋之門為弟子。程綿莊、惲皋聞,皆因恕穀才知有習齋,都成為習齋學派下最有力人物。所以這派雖由習齋創始,實得恕穀然後長成。習齋待人與律己一樣的嚴峻。恕穀說:交友須令可親,乃能收羅人才,廣濟天下。論取與之節,習齋主張非力不食,恕穀主張通功易事。習齋絕對的排斥讀書,恕穀則謂禮樂射禦書數等,有許多地方非考證講究不可,所以書本上學問也不盡廢。這都是他對於師門補偏救弊處。然而學術大本原所在,未嘗與習齋有出入。他常說:「學施於民物,在人猶在己也。」又以為:「教養事業,惟親民官乃能切實辦到。」他的朋友郭金湯做桐鄉知縣,楊勤做富平知縣,先後聘他到幕府,舉邑以聽。他欣然前往,政教大行。但闊人網羅他,他卻不肯就。李光地做直隸巡撫,方以理學號召天下,托人示意他往見,他說部民不可以妄見長官,竟不往。年羹堯開府西陲,兩次來聘,皆力辭以疾,其自守之介又如此。

  恕谷嘗問樂學于毛奇齡。毛推為蓋世儒者,意欲使恕穀盡從其學。恕谷不肯,毛遂作《大學逸講箋》以攻習齋。方苞與恕穀交厚,嘗遣其子從學恕穀,又因恕谷欲南遊,擬推其宅以居恕穀。然方固以程朱學自命者,不悅習齋學,恕穀每相見,侃侃辯論,方輒語塞。及恕谷卒,方不俟其子孫之請,為作墓誌,于恕穀德業一無所詳,而唯載恕谷與王昆繩及文論學同異,且謂恕穀因方言而改其師法。恕谷門人劉用可調贊說方純構虛辭,誣及死友雲。

  恕谷承習齋教,以躬行為先,不尚空文著述。晚年因問道者眾,又身不見用,始寄於書。所著有《小學稽業》五卷,《大學辨業》四卷,《聖經學規纂》二卷,《論學》二卷,《周易傳注》七卷,《詩經傳注》八卷,《春秋傳注》四卷,《論語傳注》二卷,《大學》《中庸》傳注各一卷,《傳注問》四卷,《經說》六卷,《學禮錄》四卷,《學樂錄》二卷,《擬太平策》一卷,《田賦考辯》《宗廟考辯》《禘祫考辯》各一卷,《閱史郤視》五卷,《平書訂》十四卷《平書》為王昆繩所著,已佚。此書為恕穀評語,《恕谷文集》十三卷。其門人馮辰、劉調贊共纂《恕谷先生年譜》四卷。

  顏李的行曆,大略說過,以下要說他們學術的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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