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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程朱學派及其依附者(2)


  王白田,名懋(mào)竑(hóng),字予中,江蘇寶應人,生康熙八年,卒乾隆六年(1668-1741),年74。他是康熙間進士出身,改授教官,雍正間以特薦召見授翰林院編修,不久便辭官而歸。他是一位極謹嚴方正的人。王國安念孫之父說他:「自處閨門裡巷,一言一行,以至平生出處大節,舉無愧於典型。」《王文肅公集·朱子年譜序》他生平只有一部著作,曰《朱子年譜》,四卷,附《考異》四卷。這部書經二十多年,四易稿然後做成,是他一生精力所聚,也是研究朱學唯一的好書。要知道這部書的價值,先要知道明清以來朱王兩派交涉的形勢。

  朱子和陸子是同時講學的朋友,但他們做學問的方法根本不同。兩位見面和通信時已經有不少的辯論。後來兩家門生,越發鬧成門戶水火,這是公然的事實,毋庸為諱的。王陽明是主張陸學的人,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部書,叫作《朱子晚年定論》。這部書大意說,朱子到了晚年,也覺得自己學問支離,漸漸悔悟,走到陸象山同一條路上去了。朱子學問是否免得了支離兩個字,朱陸兩家學問誰比誰好,另一問題。但他們倆的出發點根本不同,這是人人共見的。陽明是一位豪傑之士,他既卓然有所自信,又何必依傍古人?《晚年定論》這部書,明明是援朱入陸,有高攀朱子、借重朱子的意思。既失朱子面目,也失自己身份,這是我們不能不替陽明可惜的。這部書出來之後,自然引起各方面反動。晚明時候,有一位廣東人陳清瀾建著一部《學蔀通辨》專駁他,朱王兩派交換炮火自此始。後來顧亭林的《日知錄》也有一條駁《晚年定論》,駁得很中要害。而黃梨洲一派大率左袒陽明,內中彭定求的《陽明釋毀錄》最為激烈。爭辯日烈,調停派當然發生。但調停派卻並非第三者,乃出於兩派之自身,一邊是王派出身的孫夏峰,一邊是朱派出身的陸桴亭,都是努力想把學派學說異中求同,省卻無謂的門戶口舌。但這時候,王學正值盛極而衰的末運;朱學則皇帝喜歡他,大臣恭維他,一種烘烘熱熱的氣勢。朱派乘盛窮追,王派的炮火漸漸衰熄了。這場戰爭裡頭,依我看,朱派態度很有點不對。陳清瀾是最初出馬的人,他的書純然破口嫚罵,如何能服人?陸稼書比較穩健些,但太褊狹了,一定要將朱派造成專制的學閥,對於他派要應用韓昌黎「人其人火其書」的手段,如何行得去呢?尤可恨的,許多隨聲附和的人,對於朱陸兩派學說內容並未嘗理會過,一味跟著人呐喊瞎罵,結果當然引起一般人討厭,兩派同歸於盡。乾嘉以後,「漢學家」這面招牌出來,將所有宋明學一齊打倒,就是為此。在這個時候,朱陸兩派各有一個人將自己本派學說平心靜氣忠忠實實的說明真相,既不作模棱的調和,也不作意氣的攻擊。其人為誰?陸派方面是李穆堂,朱派方面是王白田。而白田的成績,就在一部《朱子年譜》。

  《朱子年譜》,從前有三個人做過:一、李果齋晦,朱子門人,其書三卷,魏了翁為之序;二、李古沖默,明嘉靖間人;三、洪去蕪璟,清康熙間人。果齋本今不存,因為古沖本以果齋本作底本而改竄一番,後者行而前者廢了。洪本則將古沖本增刪,無甚特識。古沖生王學正盛之時,腦子裡裝滿了《朱子晚年定論》一派話,援朱入陸之嫌疑,實是無可解免。白田著這部新年譜的主要動機,自然是要矯正這一點。但白田和陳清瀾一派的態度截然不同。清瀾好用主觀的批評。雖然客觀方面也有些。白田則盡力搜羅客觀事實,把年月日調查得清清楚楚,令敵派更無強辯的餘地,所以他不用說閒話爭閒氣,自然壁壘森嚴,顛撲不破。我常說王白田真是「科學的研究朱子」。朱子著作注釋纂輯之書無慮數百卷,他鑽在裡頭寢饋幾十年,沒有一個字不經過一番心,而且連字縫間也不放過。此外,別派的著作,如張南軒、呂伯恭、陸梭山、象山、陳同甫、陳止齋等,凡和朱子有交涉的,一律忠實研究,把他們的交情關係和學術異同,都照原樣介紹過來。他於《年譜》之外,又附一部《年譜考異》,凡事實有須考證的都嚴密鑒定一番,令讀者知道他的根據何在;又附一部《朱子論學切要語》,把朱子主要學說都提挈出來。我們要知道朱子是怎樣一個人,我以為非讀這部書不可,而且讀這部書也足夠了。

  白田其他的著述,還有一部《白田草堂存稿》,內中也是研究朱子的最多。他考定許多偽託朱子的書或朱子未成之書由後人續纂者,如《文公家禮》《通鑒綱目》《名臣言行錄》及《易本義》前面的九個圖和筮儀等等,都足以廓清障霧,為朱子功臣。此外許多雜考證也有發明,如考漢初甲子因《三統曆》竄亂錯了四年,也是前人沒有留意到的事。

  清初因王學反動的結果,許多學者走到程朱一路,即如亭林、船山、舜水諸大師,都可以說是朱學者流。自余如應潛齋謙、刁蒙吉包、徐俟齋枋、朱柏廬用純……等氣節品格能自異於流俗者不下數十輩,大抵皆治朱學別詳附表。故當晚明心學已衰之後,盛清考證學未盛以前,朱學不能不說是中間極有力的樞紐。然而依草附木者流亦出乎其間,故清代初期朱派人獨多而流品亦最雜。

  清初依草附木的,為什麼多跑朱學那條路去呢?原來滿洲初建國時候,文化極樸陋。他們向慕漢化,想找些漢人供奔走,看見科第出身的人便認為有學問。其實這些八股先生,除了《四書大全》《五經大全》外,還懂什麼呢?入關之後,稍為有點志節學術的人,或舉義反抗,或抗節高蹈。其望風迎降及應新朝科舉的,又是那群極不堪的八股先生,除了《四書集注》外,更無學問。清初那幾位皇帝,所看見的都是這些人,當然認這種學問便是漢族文化的代表。程朱學派變成當時宮廷信仰的中心,其原因在此。古語說:「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專制國皇帝的好尚,自然影響到全國。靠程朱做闊官的人越發多,程朱旗下的嘍囉也越發多。況且掛著這個招牌,可以不消讀書,只要口頭上講幾句「格物窮理」,便夠了。那種謬為恭謹的樣子,又可以不得罪人。恰當社會人心厭倦王學的時候,趁勢打死老虎,還可以博衛道的美名。有這許多便宜勾當,誰又不會幹呢?所以那時候的程朱學家,其間伏處岩穴暗然自修者,雖未嘗沒有可以令我們佩服的人;至於那些「以名臣兼名儒」的大人先生們,內中如湯斌,如魏裔介,如魏象樞等,風骨尚可欽,但他們都是孫夏峰門生,半帶王學色彩,湯斌並且很受排擠不得志。其餘如熊賜履、張玉書、張伯行……等輩,不過一群「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的「鄉願」。此外越愛出風頭的人,品格越不可問。誠有如王昆繩所謂「朝乞食墦間,暮殺越人於貨,而摭拾程朱唾餘狺狺焉言陽明于四達之衢」者,今試舉數人為例:

  一孫承澤 他是明朝一位闊官,李闖破北京投降李闖,滿洲入關投降滿洲,他卻著了許多理學書,擺出一副道貌岩岩的面孔。據全謝山說,清初排陸王的人,他還是頭一個領袖哩。看《鮚埼亭集·陳汝鹹墓誌》

  一李光地 他號稱康熙朝「主持正學」的中堅人物,一雙眼睛常常釘在兩廡的幾塊冷豬肉上頭,他的官卻是賣了一位老朋友陳夢雷換來的。他的老子死了,他卻貪做官不肯奔喪,他臨死卻有一位外婦所生的兒子來承受家產。看全祖望《鮚埼亭集·李文貞遺事》、錢林《文獻徵存錄》「李光地」條

  一方苞 他是一位「大理學家」,又是一位「大文豪」,他曾替戴南山做了一篇文集的序。南山著了文字獄,他硬賴說那篇序是南山冒他名的。他和李恕穀號稱生死之交,恕穀死了,他作一篇墓誌銘說恕穀因他的忠告背叛顏習齋了。看劉辰纂的《恕穀年譜》。他口口聲聲說安貧樂道,晚年卻專以殖財為事,和鄉人爭烏龍潭魚利打官司。看蕭奭齡著《永憲錄》

  此外像這一類的程朱學派還不少,我不屑多汙我的筆墨,只舉幾位負盛名的為例罷了。我是最尊崇先輩,萬分不願意說人壞話的人。但對於這群假道學先生實在痛恨不過,破口說那麼幾句,望讀者恕我。

  總而言之,程朱學派價值如何,另一問題。清初程朱之盛,只怕不但是學術界的不幸,還是程朱的不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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