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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程朱學派及其依附者(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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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楊園 陸桴亭 陸稼書 王白田 附:其他 王學反動,其第一步則返于程朱,自然之數也。因為幾百年來好譚性理之學風,不可猝易,而王學末流之敝,又已為時代心理所厭,矯放縱之敝則尚持守,矯空疏之敝則尊博習,而程朱學派,比較的路數相近而毛病稍輕。故由王返朱,自然之數也。 清初諸大師,夏峰、梨洲、二曲,雖衍王緒,然而都所修正。夏峰且大有調和朱王的意味了。至如亭林、船山、舜水,雖對於宋明人講學形式,都不大以為然,至其自己得力處,大率近于朱學,讀諸家著作中關於朱王之批評語可見也。其專標程朱宗旨以樹一學派,而品格亦嶽然可尊者,最初有張楊園、陸桴亭,繼起則陸稼書、王白田。 楊園,名履祥,字考夫,浙江桐鄉縣人。所居曰楊園裡,故學者稱楊園先生。生明萬曆三十九年,卒清康熙十三年(1611-1674),年64。9歲喪父,母沈氏授以《論語》《孟子》,勉勵他說:「孔孟只是兩家無父兒也。」他32歲,謁黃石齋問學;34歲,謁劉蕺山,受業為弟子。當時複社聲氣甚廣,東南人士,爭相依附。楊園說:「東南壇坫,西北干戈,其為亂一也。」又說:「一入聲氣,便長一『傲』字,便熟一『偽』字,百惡都從此起矣。」於是齗齗自守,不肯和當時名士來往。甲申聞國變,縞素不食者累日,嗣後便杜門謝客,訓童蒙以終老。晚年德望益隆,有事以師禮者,終不肯受,說道:「近見時流講學之風,始於浮濫,終於潰敗,平日所深惡也,豈肯躬自蹈之!」黃梨洲方以紹述蕺山鼓動天下,楊園說:「此名士,非儒者也。」楊園雖學於蕺山,而不甚墨守其師說,嘗輯《劉子粹言》一書,專錄蕺山矯正陽明之語。他極不喜歡陽明的《傳習錄》,說道:「讀此書使人長傲文過,輕自大而卒無得。」又說:「一部《傳習錄》,吝驕二字足以蔽之。」他一生專用刻苦工夫,暗然自修,嘗說:「人知作家計須苦吃苦掙,不知讀書學問與夫立身行己,俱不可不苦吃苦掙。」晚年寫《寒風佇立圖》,自題云:「行己欲清,恒入於濁。求道欲勇,恒病於怯。噫!君之初志,豈不曰『古之人古之人』,老斯至矣,其仿佛乎何代之民?」他用力堅苦的精神,大略可見了。他所著有《經正錄》《願學記》《問目》《備忘錄》《初學備忘》《訓子語》《言行見聞錄》《近鑒》等書。他居鄉躬耕,習於農事,以為「學者舍稼穡外別無治生之道。能稼穡則無求於人而廉恥立;知稼穡之艱難,則不敢妄取於人而禮讓興」。《補農書》這部書,有海昌人范鯤曾刻之。陳梓做的《楊園小傳》,說這書「不戒於火,天下惜之」。據錢林《文獻徵存錄》說,因為某次文字獄,怕有牽累把板毀了。農書尚見遭此厄,可謂大奇。楊園因為是清儒中辟王學的第一個人,後來朱學家極推尊他,認為道學正統。依我看,楊園品格方嚴,踐履篤實,固屬可敬,但對於學術上並沒有什麼新發明、新開拓,不過是一位獨善其身的君子罷了。當時像他這樣的人也還不少,推尊太過,怕反失其真罷。 陸桴亭,字道威,江蘇太倉人。生明萬曆三十九年,卒清康熙十一年(1611-1672),年62。早歲有志事功,嘗著論論平流寇方略,語極中肯。明亡,嘗上書南都,不見用,又嘗參入軍事,被清廷名捕。事既解,返鄉居,鑿池十畝,築亭其中,不通賓客,號曰桴亭,故學者稱桴亭先生。所著有《思辨錄》,全謝山謂其「上自周漢諸儒以迄於今,仰而象緯律曆,下而禮樂政事異同,旁及異端,其所疏證剖析蓋數百萬言,無不粹且醇。……而其最足廢諸家紛爭之說,百世俟之而不惑者,尤在論明儒」《鮚埼亭集·陸桴亭先生傳》。桴亭不喜白沙、陽明之學,而評論最公,絕不為深文掊擊。其論白沙曰: 世多以白沙為禪宗,非也。白沙曾點之流,其意一主於灑脫曠閑以為受用,不屑苦思力索,故其平日亦多賦詩寫字以自遣,便與禪思相近。……是故白沙「靜中養出端倪」之說,《中庸》有之矣,然不言戒慎恐懼,而惟詠歌舞蹈以養之,則近於手持足行無非道妙之意矣。……其言養氣,則以勿忘勿助為要。夫養氣必先集義,所謂必有事焉也。白沙但以勿忘勿助為要,失卻最上一層矣。……《思辨錄·諸儒異學篇》 其論陽明曰: 陽明之學,原自窮理讀書中來。不然,龍場一悟,安得六經皆湊泊?但其言朱子格物之非,謂嘗以庭門竹子試之,七日而病。是則禪家參竹篦之法,元非朱子格物之說,陽明自誤會耳。蓋陽明少時,實嘗從事於禪宗,而正學工夫尚寡。初官京師,雖與甘泉講道,非有深造。南中三載,始覺有得,而才氣過高,遽為致良知之說,自樹一幟,是後畢生鞅掌軍旅之中,雖到處講學,然終屬聰明用事,而少時之熟處難忘,亦不免逗漏出來,是則陽明之定論也。要之,致良知固可入聖,然切莫打破敬字。乃是壞良知也,其致之亦豈能廢窮理讀書?然陽明之意,主於簡易直捷以救支離之失,故聰明者喜從之。而一聞簡易直捷之說,則每厭窮理讀書之繁,動雲「一切放下」「直下承當」。心粗膽大,只為斷送一敬字,不知即此簡易直捷之一念,便已放鬆腳跟也。故陽明在聖門,狂者之流,門人昧其苦心以負之耳。同上 此外論各家的話很多,大率皆極公平極中肯。所以桴亭可以說是一位最好的學術批評家——倘使他做一部《明儒學案》,價值只怕還在梨洲之上。因為梨洲主觀的意見,到底免不掉,桴亭真算得毫無成心的一面鏡子了。桴亭常說:「世有大儒,決不別立宗旨。譬之國手,無科不精,無方不備,無藥不用,豈有執一海上方而沾沾語人曰『舍此更無科無方無藥』也?近之談宗旨者,皆海上方也。」這話與梨洲所謂「凡學須有宗旨,是其人得力處,亦即學者用力處」者,正相反了。由此言之,後此程朱派學者,硬拉桴亭為程朱宗旨底下一個人,其實不對。他不過不宗陸王罷了,也不見得專宗程朱。程朱將「性」分為二,說:「義理之性善,氣質之性惡。」此說他便不贊同。他論性卻有點和顏習齋同調。他教學者止須習學六藝,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類,皆切於世用,亟當講求」,也和習齋學風有點相類。他又不喜歡講學,嘗說:「天下無講學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講學之人,亦世道之衰也。」又說:「近世講學,多似晉人清談。清談甚害事。孔門無一語不教人就實處做。」他自述存養工夫,對於程朱所謂「靜中驗喜怒哀樂未發氣象」者,亦有懷疑。他說:「嘗于夜間閉目危坐,屏除萬慮以求其所謂『中』。究之念慮不可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間或一時強制得定,嗒然若忘,以為此似之矣,然此境有何佳處,而先儒教人為之?……故除卻『戒慎恐懼』,別尋『未發』,不是槁木死灰,便是空虛寂滅。」據此看來,桴亭和程朱門庭不盡相同,顯然可見了。 他的《思辨錄》,顏習齋、李恕穀都很推重,我未得見原本。《正誼堂叢書》裡頭的《思辨錄輯要》,系馬肇易負圖所輯,張孝先伯行又刪訂一番,必須與程朱相合的話始行錄入,已經不是桴亭真面了。 陸稼書,名隴其,浙江平湖人,生明崇禎三年,卒清康熙三十一年(1630-1692),年63。他是康熙間進士出身,曾任嘉定、靈壽兩縣知縣,很有惠政,人民極愛戴他,後來行取禦史,很上過幾篇好奏疏。他是耿直而恬淡的人,所以做官做得不得意,自己也難進易退。清朝講理學的人,共推他為正統。清儒從祀孔廟的頭一位便是他。他為什麼獨佔這樣高的位置呢?因為他門戶之見最深最嚴,他說:「今之論學者無他,亦宗朱子而已。宗朱子為正學,不宗朱子即非正學。董子云:『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今有不宗朱子者,亦當絕其道勿使並進。」質而言之,他是要把朱子做成思想界的專制君主,凡和朱學稍持異同的都認為叛逆。他不唯攻擊陸王,乃至高景逸、顧涇陽學風介在朱王之間者,他不肯饒恕。所以程朱派的人極頌他衛道之功,比于孟子距楊、墨。平心而論,稼書人格極高潔,踐履極篤實,我們對於他不能不表相當的敬意。但因為天分不高,性情又失之狷狹,或者也因王學末流猖狂太甚,有激而發,所以日以尊朱黜王為事。在他自己原沒有什麼別的作用,然而那些戴假道學面具的八股先生們,跟著這條路走,既可以掩飾自己的空疏不學,還可以唱高調罵人,於是相爭捧他捧上天去,不獨清代學界之不幸,也算稼書之不幸哩。稼書辦事是肯認真肯用力的,但能力真平常,程朱派學者大率如此,也難專怪他。李恕穀嘗記他一段軼事道:「陸稼書任靈壽,邵子昆任清苑,並有清名,而稼書以子昆宗陸王,遂不相合,刊張武承所著《王學質疑》相詬厲。及征嗄爾旦,撫院將命稼書運餉塞外。稼書不知所措,使人問計子昆。子昆答書云:『些須小事,便爾張皇,若遇宸濠大變,何以處之?速將《王學質疑》付之丙丁,則僕之荒計出矣。』……」恕穀著《中庸傳注問》我們對於稼書這個人的評價,這種小事,也是該參考的資料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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