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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清初史學之建設(2)


  季野著書,除《明史稿》外,尚有《歷代史表》六十卷,《紀元匯考》四卷,《廟製圖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經考》二卷,《周正匯考》八卷,《歷代宰輔匯考》八卷,《宋季忠義錄》十六卷,《六陵遺事》一卷,《庚申君遺事》一卷,《群書疑辨》十二卷,《書學彙編》二十二卷,《昆侖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園詩文集》二十卷。自《周正匯考》以下十種,錢竹汀都說未見。但《群書疑辨》現有單行本,《六陵遺事》《庚申君遺事》各叢書多采入,其餘存佚便不可知了。又徐乾學的《讀禮通考》,全部由季野捉刀。秦蕙田的《五禮通考》,恐怕多半也是偷季野的。全謝山《萬貞文先生傳》云:「先生之初至京也,時議意其專長在史。及昆山徐侍郎居憂,先生與之語喪禮。侍郎因請先生纂《讀禮通考》一書,上自國恤,以訖家禮,十四經之箋疏,廿一史之志傳,漢唐宋諸儒之文集說部,無或遺者,……乃知先生之深于經。侍郎因請先生遍成五禮之書二百餘卷。」據此則徐書全出季野手,毫無疑義。唯秦氏《五禮通考》不得捉刀者主名,或說出戴東原,或說出某人某人,都無確據。據謝山說,季野既續作五禮之書二百餘卷,這部書往哪裡去了呢?只怕也像《明史稿》一樣被闊人偷去撐門面了。我們讀《歷代史表》,可以看出季野的組織能力;讀《群書疑辨》,可以看出他考證精神;讀《讀禮通考》,可以看出他學問之淵博和判斷力之銳敏。除手創《明史》這件大事業不計外,專就這三部書論,也可以推定季野在學術界的地位了。

  季野雖屬梨洲得意門生,但關於講學宗旨(狹義的講學)和梨洲卻不同。梨洲是很有些門戶之見,季野卻一點也沒有。《四庫提要》說:「明以來談道統者,揚己陵人,互相排軋,卒釀門戶之禍。斯同目睹其弊,著《儒林宗派》,凡漢後唐前傳經之儒,一一具列,持論獨為平允。」他這部書著在《明儒學案》以後,雖彼此範圍,本自不同,亦可見他對於梨洲的偏見,不甚以為然了。

  還有一件應注意的事。季野晚年對於顏習齋的學術,像是很悅服的。他替李剛主所著的《大學辨業》作一篇序,極表推崇之意。據剛主述季野自道語云:「吾自誤六十年矣。吾少從黃先生游,聞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陸子禪。』啟超案:此當是潘平格,字德輿。怪之,往詰其說,有據。同學因轟言予叛黃先生,先生亦怒,予謝曰:『請以往不談學,專窮經史。』遂忽忽至今。……」《恕穀後集》卷六《萬季野小傳》據此愈可證明,季野雖出黃門,對於什麼程朱陸王之爭,他卻是個局外中立者。至於他的人格,受梨洲教育的影響甚深,自無待言。

  季野兄子經,字九沙,斯大子;言,字貞一,斯年子;皆傳家學,而尤致力於史。九沙著《明史舉要》。貞一在史館,獨任《崇禎長編》。而九沙最老壽,全謝山嘗從問業,衍其緒。

  章實齋學誠論浙東學術,從陽明、蕺山說到梨洲,說道:「……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世推顧亭林氏為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不知同時有梨洲出於浙東,雖與顧氏並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詆。……浙東貴專家,浙西尚博雅,各固其習而習也。」又說:「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又說:「朱陸異同所以紛綸,則唯騰空言而不切於人事耳。知史學之本於《春秋》,知《春秋》之將以經世,則知性命無可空言,而講學者必有事事,不特無門戶可持,亦且無以持門戶矣。浙東之學,雖源流不異,而所遇不同,故其見於世者,陽明得之而為事功,蕺山得之而為節義,梨洲得之為隱逸,萬氏兄弟得之為經術史裁。授受雖出於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問學,則黃茅白葦,極目雷同,不得不殊門戶以為自見地耳。故唯陋儒則爭門戶也。」《文史通義》卷五從地理關係上推論學風,實學術史上極有趣味之一問題。實齋浙東人,或不免有自譽之嫌。然則這段話,我認為大端不錯,最少也可說清代史學界偉大人物,屬￿浙東產者最多。

  現在要講浙東第三位史學大師全謝山。以年代編次,梨洲第一,季野第二。

  謝山名祖望,字紹衣,浙江鄞縣人,生康熙四十四年,卒乾隆二十二年(1705-1755),年51。他生當承平時代,無特別事蹟可紀,然其人格之峻嚴狷介,讀他全集,到處可以見出。他嘗入翰林,因不肯趨附時相,散館歸班候補,便辭官歸。曾主講本郡蕺山書院,因地方官失禮,便拂衣而去,甯挨餓不肯曲就。晚年被聘主講吾粵之端溪書院,對於粵省學風,影響頗深。粵督要疏薦他,他說是「以講學為市」,便辭歸。窮餓終老,子又先殤,死時竟至無以為斂。他體弱善病,所有著述,大率成於病中,得年僅及中壽,未能竟其所學。假使他像梨洲、亭林一般獲享大年,不知所成當更何若。這真可為我學界痛惜了。他的朋友姚薏田玉裁說他:「子病在不善持志。理會古人事不了,又理會今人事,安得不病!」董秉純著《全謝山年譜》這話雖屬責善雅謔,卻極能傳出謝山學風哩。

  謝山著述今存者,有《鮚埼亭集》三十八卷,《外集》五十卷,《詩集》十卷,《經史問答》十卷,《校水經注》三十卷,《續宋元學案》一百卷,《困學紀聞》三箋若干卷,輯《甬上耆舊詩》若干卷。其未成或已佚者,則有《讀史通表》《歷朝人物世表》《歷朝人物親表》等。《鮚埼亭集》被杭堇浦世駿藏匿多年,又偷了多篇,今所傳已非完璧。同治間徐時棟著《煙嶼樓集》,有《記杭堇浦》篇。述始末頗詳。《水經注》則謝山與其友趙東潛一清合作,屢相往復討論,各自成書,而謝山本並經七校。《宋元學案》,黃梨洲草創,僅成十七卷,其子耒史百家續有補葺,亦未成;謝山于黃著有案者增訂之,無案者續補之,泐為百卷本,但亦未成而歿。今本則其同縣後學王梓材所續訂,而大體皆謝山之舊也。

  沈果堂彤說:「讀《鮚埼亭集》,能令人傲,亦能令人壯,得失相半。」謝山亦深佩其言雲楊鐘羲《雪橋詩話》三集卷四。若問我對於古今人文集最愛讀某家?我必舉《鮚埼亭集》為第一部了。全謝山性情極肫厚,而品格極方峻,所作文字,隨處能表現他的全人格,讀起來令人興奮。他是個史學家,但他最不愛發空論,像蘇明允、張天如一派的史論文章,全集可說沒有一篇。他這部集,記明末清初掌故約居十之四五,訂正前史訛舛約居十之二三,其餘則為論學書劄及雜文等。內中他自己的親友及同鄉先輩的傳記,關係不甚重要的,也有一部分。他生當清代盛時,對於清廷並沒有什麼憤恨,但他最樂道晚明仗節死義之士與夫抗志高蹈不事異姓者,真是「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試看他關於錢忠介、張蒼水、黃梨洲、王完勳諸人的記述,從他們立身大節起,乃至極瑣碎之遺言佚事,有得必錄,至再至三,像很怕先輩留下的苦心芳躅從他手裡頭丟掉了。他所作南明諸賢之碑誌記傳等,真可謂情深文明,其文能曲折盡情,使讀者自然會起同感,所以晚清革命家,受他暗示的不少。可惜所敘述者,只有江浙人獨詳,別個地方不多。但也難怪他,他只是記自己聞見最親切的史跡。他最善論學術流派,最會描寫學者面目,集中梨洲、亭林、二曲、季野、桴亭、繼莊、穆堂……諸碑傳,能以比較簡短的文章,包舉他們學術和人格的全部,其識力與技術,真不同尋常。他性極狷介,不能容物,對於偽學者如錢謙益、毛奇齡、李光地等輩,直揭破他們的面目,絲毫不肯假借。他的文筆極鋒利,針針見血,得罪人的地方也很不少,所以有許多人恨他。他對於宋明兩朝「野史」一類書,所見最多,最能用公平銳敏的眼光,評定他們的價值。此外訂正歷代史跡之傳訛及前人評論史跡失當者甚多,性質和萬季野《群書疑辨》有點相像。《鮚琦亭集》內容和價值大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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