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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兩畸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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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船山哲學的全系統,非把他的著作全部仔細紬繹後,不能見出。可惜,我未曾用這種苦功,而且這部小講義中也難多講。簡單說: 一、他認「生理體」為實有。 二、認宇宙本體和生理體合一。 三、這個實體即人人能思慮之心。 四、這種實體論,建設在知識論的基礎之上。其所以能成立者,因為有超出見聞習氣的「真知」在。 五、見聞的「知」,也可以輔助「真知」,與之駢進。 依我很粗淺的窺測,船山哲學要點大略如此。若所測不甚錯,那麼,我敢說他是為宋明哲學辟一新路。因為知識本質、知識來源的審查,宋明人是沒有注意到的。船山的知識論對不對,另一問題。他這種治哲學的方法,不能不說比前人健實許多了。他著作中有關於法相宗的書兩種,或者他的思想受法相宗一點兒影響,也未可知。 亭林極端的排斥哲理談——最不喜講「性與天道」。船山不然,一面極力提倡實行,一面常要研求最高原理。為什麼如此呢?船山蓋認為有不容已者。他說: 人之生也,君子而極乎聖,小人而極乎禽獸。苟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則為善為惡,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下焉者何弗蕩棄彝倫,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恥之心而厭焉者,則見為寄生兩間,去來無准,惡為贅疣,善亦弁髦。生無所從,而名與善皆屬漚瀑,以求異於逐而不返之頑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終日,則又必佚出猖狂,為無縛無礙之邪說,終歸於無忌憚。自非究吾之所始與其所終,神之所化,鬼之所歸,效天下之正而不容不懼以終始,惡能釋其惑而使信於學?……《張子正蒙注·自序》 船山之意以為,要解決人生問題,須先講明人之所以生。若把這個問題囫圇躲過不講,那麼,人類生活之向上便無根據,無從鞭策起來。否則為不正當的講法所誤,致人生越發陷於不安定。船山所以不廢哲理談者,意蓋在此。 船山雖喜言哲理,然而對於純主觀的玄談,則大反對。他說: 經雲「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遞推其先,則曰「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蓋嘗論之:何以謂之德?行焉而得之謂也。何以謂之善?處焉而宜之謂也。不行胡得?不處胡宜?則君子之所謂知者,吾心喜怒哀樂之節,萬物是非得失之幾,誠明於心而不昧之謂耳。……今使絕物而始靜焉,舍天下之惡而不取天下之善,墮其志,息其意,外其身,於是而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澈之境……莊周、瞿曇氏之所謂知,盡此矣。然而求之於身,身無當也;求之於天下,天下無當也。行焉而不得,處焉而不宜,則固然矣。於是曰:「吾將不行,奚不得?不處,奚不宜?」乃勢不容已,而抑必與物接,則又洸洋自恣,未有不蹶而狂者也。……有儒之駁者起焉,有志于聖人之道,而憚至善之難止也。……於是取《大學》之教,疾趨以附二氏之途,以其恍惚空明之見,名之曰:此明德也,此知也,此致良知而明明德也。體用一,知行合,善惡泯,介然有覺,頹然任之,而德明於天下矣。乃羅織朱子之過,而以窮理格物為其大罪。天下之畏難苟安以希冀不勞,無所忌憚而坐致聖賢者,翕然起而從之。……《大學衍補傳》 船山反對王學的根本理由大概如此,他所以想另創新哲學的理由亦在此。至於他的哲學全系統如何?我因為沒有研究清楚,不敢多說。有志研究的人,請把他所著《正蒙注》《思問錄·內篇》做中堅,再博看他別的著作,或者可以整理出來。 自將《船山遺書》刻成之後,一般社會所最歡迎的是他的《讀通鑒論》和《宋論》。這兩部自然不是船山第一等著作,但在史評一類書裡頭,可以說是最有價值的。他有他的一貫精神,借史事來發表。他有他的特別眼光,立論往往迥異流俗。所以這兩部書可以說是有主義有組織的書。若拿出來和呂東萊的《東萊博議》、張天如的《歷代史論》等量齊觀,那便錯了。「攘夷排滿」是裡頭主義之一種,所以給晚清青年的刺激極大。現在事過境遷,這類話倒覺無甚意義了。 船山本來不是考證學派,但他的經說,考核精詳者也不少。鄧湘皋說:「當代經師,後先生而興者無慮百十家,所言皆有根底。然諸家所著,有據為新義,輒為先生所已言者,《四庫總目》於《春秋裨疏》曾及之。以余所見,尤非一事,蓋未見其書也。」湘皋這話很不錯,越發可見船山學問規模之博大了。 船山學術,二百多年沒有傳人。到咸、同間,羅羅山澤南像稍為得著一點。後來我的畏友譚壯飛嗣同研究得很深。我讀船山書,都是壯飛教我。但船山的復活,只怕還在今日以後哩! 有一位大師,在本國幾乎沒有人知道,然而在外國發生莫大影響者,曰朱舜水。日本史家通行一句話,說「德川二百餘年太平之治」。說到這句話,自然要聯想到朱舜水。 舜水,名之瑜,字魯嶼,浙江余姚人。生明萬曆二十八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1600-1682),年83。他是王陽明、黃梨洲的胞同鄉。他比梨洲長11歲,比亭林長14歲,他和亭林同一年死,僅遲三個月。最奇怪的,我們研究他的傳記,知道他也曾和梨洲同在舟山一年,然而他們倆像未曾相識。其餘東南學者,也並沒有一位和他有來往。他的「深藏若虛」,可比船山還加幾倍了。 崇禎十七年明亡時候,他已經45歲了。他早年便絕意仕進,那時不過一位貢生,並無官職。福王建號南京,馬士英要羅致他,他不就,逃跑了。從南京失陷起,到永曆被害止,十五年間,他時而跑日本,跑安南,跑暹羅,時而返國內,日日奔走國事。他曾和張蒼水煌言在舟山共事,他曾入四明山助王完勳翊練寨兵,他曾和馮躋仲京第到日本乞師,他曾隨鄭延平成功入長江北伐。到最後百無可為,他因為抵死不肯剃髮,只得亡命日本以終老。當時日本排斥外人,不許居住,有幾位民間志士敬重他為人,設法破例留他住在長崎。住了七年,日本宰相德川光國,請他到東京,待以賓師之禮。光國親受業為弟子。其餘藩侯藩士(日本當時純為封建制,像我國春秋時代),請業的很多。舜水以極光明俊偉的人格,極平實淹貫的學問,極肫摯和藹的感情,給日本全國人以莫大感化。德川二百年,日本整個變成儒教的國民,最大的動力實在舜水。後來德川光國著一部《大日本史》,專標「尊王一統」之義。五十年前,德川慶喜歸政,廢藩置縣,成明治維新之大業,光國這部書功勞最多,而光國之學全受自舜水。所以舜水不特是德川朝的恩人,也是日本維新致強最有力的導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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