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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兩畸儒(1)


  ——王船山 朱舜水

  《中庸》說:「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南明有兩位大師,在當時,在本地,一點聲光也沒有,然而在幾百年後,或在外國,發生絕大影響。其人曰王船山,曰朱舜水。

  船山,名夫之,字而農,一號薑齋,湖南衡陽人。因晚年隱居於湘西之石船山,學者稱為船山先生。生明萬曆年四十七年,卒清康熙三十一年(1619-1692),年74。他生在比較偏僻的湖南,除武昌、南昌、肇慶三個地方曾作短期流寓外,未曾到過別的都會。當時名士,除劉繼莊獻廷外,沒有一個相識。又不開門講學,所以連門生也沒有。張獻忠蹂躪湖南時候,他因為不肯從賊,幾乎把命送掉。清師下湖南,他在衡山舉義反抗。失敗後走桂林,大學士瞿文忠式耜很敬重他,特薦於永曆帝,授行人司行人。時永曆帝駐肇慶,王化澄當國,紀綱大壞,獨給諫金堡等五人志在振刷,不為群小所容,把他們下獄,行將殺害。船山奔告少傅嚴起恒,力救他們。化澄於是參起恒,船山亦三上疏參化澄。化澄恨極,誓要殺他,有降帥某救他,才免返桂林,依瞿式耜。因母病回衡陽。其後式耜殉節桂林,起恒也在南寧遇害。船山知事不可為,遂不復出。當時清廷嚴令剃髮,不從者死。他誓死抵抗,轉徙苗瑤山洞中,艱苦備嘗。到處拾些破紙或爛賬簿之類充作稿紙。著書極多,二百年來幾乎沒有人知道,直至道光咸豐間鄧湘皋顯鶴才搜集起來,編成一張書目。同治間曾沅圃國荃才刻成《船山遺書》,共七十七種二百五十卷。此外未刻及已佚的還不少。內中說經之書,關於《易經》者五種《周易內傳》《周易大象解》《周易稗疏》《周易考異》《周易外傳》,關於《書經》者三種《書經稗疏》《尚書考異》《尚書引義》,關於《詩經》者三種《詩經稗疏》《詩經考異》《詩廣傳》,關於《禮記》者一種《禮記章句》,關於《春秋》者四種《春秋稗疏》《春秋家說》《春秋世論》《續春秋左傳博議》,關於《四書》者五種《四書訓義》《四書稗疏》《四書考異》《四書大全說》《四書詳解》,關於《小學》者一種《說文廣義》。其解釋諸子之書,則有《老子衍》《莊子解》《莊子通》《呂覽釋》《淮南子注》。其解釋宋儒書,則有《張子正蒙注》《近思錄釋》。其史評之書,則有《讀通鑒論》《宋論》。其史料之書,則有《永曆實錄》。其雜著,則有《思問錄內外篇》《俟解》《噩夢》《黃書》《識小錄》《龍源夜話》等。此外詩文集、詩餘、詩話及詩選、文選等又若干種。內中最特別的,有《相宗絡索》及《三藏法師八十規矩論贊》之兩種。研究法相宗的著述,晚唐來千餘年,此為僅見了。鄧湘皋既述其目,系以敘論曰:「先生生當鼎革,竊自維先世為明世臣,存亡與共,甲申後崎嶇嶺表,備嘗險阻。既知事不可為,乃退而著書,竄伏祁、永、漣、邵山中,流離困苦,一歲數徙其處,……故國之戚,生死不忘。……當是時,海內儒碩,北有容城,西有盩厔,東南則有昆山、余姚。先生刻苦似二曲,貞晦過夏峰,多聞博學、志節皎然,不愧顧、黃兩先生。顧諸君子肥遁自甘,聲名亦炳,雖隱逸之薦,鴻博之征,皆以死拒,而公卿交口,天子動容,其志易白,其書易行。先生竄身瑤峒,絕跡人間,席棘飴荼,聲影不出林莽。門人故舊,又無一有氣力者,為之推挽。歿後遺書散佚。後生小子,至不能舉其名姓,可哀也已。」這段話可謂極肅括,極沉痛,讀之可以想見船山為人了。

  船山和亭林,都是王學反動所產生人物。但他們不但能破壞,而且能建設。拿今日的術語來講,亭林建設方向近於「科學的」,船山建設方向近於「哲學的」。

  西方哲家,前此唯高談宇宙本體,後來漸漸覺得不辨知識之來源,則本體論等於瞎說,於是認識論和論理學,成為哲學主要之部分。船山哲學正從這個方向出發。他有《知性論》一篇,把這個問題提出,說道:

  言性者皆曰吾知性也。折之曰性弗然也,猶將曰性胡弗然也。故必正告之曰:爾所言性者,非性也。今吾勿問其性,且問其知。知實而不知名,知名而不知實,皆不知也。……目擊而遇之,有其成象,而不能為之名,如是者,於體非茫然也,而不給於用,無以名之,斯無以用之也;曾聞而識之,謂有名之必有實,而究不能得其實,如是者,執名以起用,而茫然於其體,雖有用,固異體之用,非其用也。夫二者則有辨矣。知實而不知名,弗求名焉,則用將終絀。問以審之,學以證之,思以反求之,則實在而終得乎名,體定而終伸其用。……知名而不知實,以為既知之矣,則終始於名而惝怳以測其影,斯問而益疑,學而益僻,思而益甚其狂惑,以其名加諸迥異之體,枝辭日興,愈離其本。……夫言性者,則皆有名之可執,有用之可見,而終不知何者之為性。蓋不知,何如之為『知』,而以知名當之?……故可直折之曰:其所雲性者非性,其所自謂知者非知。……《薑齋文集》卷一

  然則他對於「知」的問題怎樣解答呢?他排斥「唯覺主義」。他說:

  見聞可以證於知已知之後,而知不因見聞而發。《正蒙注》卷四上耳與聲合,目與色合,皆心所翕辟之牖也。合,故相知;乃其所以合之故,則豈耳目聲色之力哉!故輿薪過前,群言雜至,而非意所屬,則見如不見,聞如不聞,其非耳目之受而即合,明矣。同上

  前文所錄《知性》篇言「知名不知實」之弊,其意謂向來學者所論爭只在名詞上,然而名詞的來源,實不過見聞上一種習氣。他說:

  感於聞見,觸名思義,不得謂之知能。……聞見,習也,習所之知者有窮。同上

  又說:

  見聞所得者,象也。……知象者本心也,非識心者象也。存象於心而據之以為知,則其知者象而已;象化其心。而心唯有象,不可謂此為吾心之知也明矣。同上

  「象化其心」怎麼解呢?他說:

  其所為信諸己者,或因習氣,或守一先生之言,漸漬而據為亡心。《俟解》

  他根據這種理論,斷言「緣見聞而生之知非真知」同上。以為因此發生二蔽:其一,「流俗之徇欲者以見聞域其所知」;其二,則「釋氏據見聞之所窮而遂謂無」。他因此排斥虛無主義,說道:

  目所不見,非無色也;耳所不聞,非無聲也;言所不通,非無義也;故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知其有不知者存,則既知有之矣是知也。……《思問錄·內篇》

  他又從論理方面難虛無主義,說道:

  言無者激於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謂有而謂無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謂之無哉?……言者必有所立,而後其說成。今使言者立一「無」於前,博求之上下四維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窮矣。同上

  他於是建設他的實有主義,說道:

  無不可為體。人有立人之體,百姓日用而不知爾,雖無形跡而非無實。使其無也,則生理以何為體而得存耶?……《正蒙注》卷三下

  他所認的實體是什麼?就是人的心。他說:

  過去,吾識也;未來,吾慮也;現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之亹亹以此而生。《思問錄·內篇》

  他的本體論重要根據,大概在此。我們更看他的知識論和本體論怎麼的結合。他所謂「真知」是:「誠有而自喻,如暗中自指其口鼻,不待鏡而悉。」《正蒙注》卷四上這種知,他名之曰「德性之知」。但他並不謂知限於此。他說:

  因理而體其所以然,知以天也。(超經驗的)事物至而以所聞所見者證之,知以人也。(經驗的)通學識之知於德性之所喻而體用一源,則其明自誠而明也。《正蒙注》卷三下

  又說:

  誰知有其不知,而必因此(所知者)以致之(即大學致知之致),不迫於其所不知而索之。《思問錄·內篇》

  又說:

  內者心之神,外者物之法象。法象非神不立,神非法象不顯。多聞而擇,多見而識,乃以啟發其心思而令歸於一,又非徒恃存神而置格物窮理之學也。《正蒙注》卷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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