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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清代經學之建設(2)


  亭林欲樹人格的藩籬,簡單直捷提出一個「恥」字。他說:

  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然而四者之中,恥為尤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謂之國恥。同上「廉恥」條

  亭林以為無恥之習中于人心,非鬧到全個社會滅亡不止。他嘗借魏晉間風俗立論,極沉痛地說道: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同上「正始」條

  他確信改良社會,是學者的天職,所以要人人打疊自己,說道:

  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

  又說:

  松柏後凋於歲寒,雞鳴不已於風雨。

  他自己稱述生平說:

  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絕無閹然媚世之習。《與人書》十一他教訓他最親愛的門生,沒有多話,但說:

  自今以往,當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

  總而言之,亭林是教人豎起極堅強的意志抵抗惡社會。其下手方法,尤在用嚴正的規律來規律自己,最低限度,要個人不至與流俗同化;進一步,還要用個人心力改造社會。我們試讀亭林著作,這種精神,幾於無處不流露。他一生行誼,又實在能把這種理想人格實現。所以他的說話,雖沒有什麼精微玄妙,但那種獨往獨來的精神,能令幾百年後後生小子如我輩者,尚且「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亭林教人做學問,專標「博學于文」一語。所謂「文」者,非辭章之謂。「文」之本訓,指木之紋理,故凡事物之條理亦皆謂之文。古書「文」字皆作此解。亭林說:

  自身而至於家國天下,制之為度數,發之為音容,莫非文也。品節斯,斯之謂禮。《日知錄》卷七「博學于文」條

  亭林專標「博學于文」,其目的在反對宋明學者以談心說性為學。他解釋《論語》道:「夫子之文章,無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故曰: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條其意以為,所謂人生哲學(性),所謂宇宙原理(天道),都散寄於事物條理(文章)之中。我們做學問,最要緊是用客觀工夫,講求事物條理,愈詳博愈好,這便是「博學于文」。若厭他瑣碎,嫌他粗淺,而專用主觀的冥想去求「性與天道」,那卻失之遠了。他說:「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同上正指此輩。

  然則他自己博學于文的方法怎麼樣呢?他雖沒有詳細指授我們,我們可以從他的傳記和著述中約略看出些來。

  書籍自然是學問主要的資料。亭林之好讀書,蓋其天性。潘次耕《日知錄序》說:「先生精力絕人,無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廢書。」據他自己說,11歲便讀《資治通鑒》《文集》卷二《鈔書自序》。他纂輯《天下郡國利病書》,從崇禎己卯起,凡閱書一千余部《文集》卷六《肇域志序》。崇禎己卯,他年才26耳,其少年之用力如此。潘次耕請刻《日知錄》,他說:「要以臨終絕筆為定。」《文集》卷四《與次耕書》其老年之用力如此。他說:「生平所見之友,以窮以老而遂至於衰頹者什而七八。赤豹……複書曰:『老則息矣,能無倦哉!』此言非也。君子之學,死而後已。」《文集》卷五《與人書》六大概亭林自少至老,真無一日不在讀書中。他旅行的時候極多,所計劃事情尤不少,卻並不因此廢學。這種劇而不亂、老而不衰的精神,實在是他學問大成的主要條件。

  亭林讀書,並非專讀古書。他最注意當時的記錄,又不徒向書籍中討生活,而最重實地調查。潘次耕說:「先生足跡半天下,所至交其賢豪長者,考其山川風俗疾苦利病,如指諸掌。」《日知錄序》全謝山說:「先生所至呼老兵逃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書而對勘之。」《亭林先生神道碑銘》可見亭林是最尊實驗的人。試細讀《日知錄》中論制度論風俗各條,便可以看出他許多資料,非專從紙片上可得。就這一點論,後來的古典考證家,只算學得「半個亭林」罷了。

  亭林所以能在清代學術界占最要位置,第一,在他做學問的方法,給後人許多模範;第二,在他所做學問的種類,替後人開出路來。

  其做學問的方法,第一要看他搜集資料何等精勤。亭林是絕頂聰明人,諒來誰也要承認。但他做工夫卻再笨沒有了。他從小受祖父之教,說「著書不如鈔書」。《文集》卷二《鈔書自序》他畢生學問,都從鈔書入手。換一方面看,也可說他「以鈔書為著書」。如《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全屬鈔撮未經泐定者,無論矣。若《日知錄》,實他生平最得意之作。我們試留心細讀,則發表他自己見解者,其實不過十之二三,鈔錄別人的話最少居十之七八。故可以說他主要的工作,在鈔而不在著。

  有人問:「這樣做學問法,不是很容易嗎?誰又不會鈔?」哈哈!不然不然。有人問他《日知錄》又成幾卷,他答道:

  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于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舂剉碎散,不存於後,豈不兩失之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餘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文集》卷四《與人書》十

  你說《日知錄》這樣的書容易做嗎?他一年工夫才做得十幾條。我們根據這種事實,可以知道:不獨著書難,即鈔也不容易了。須知凡用客觀方法研究學問的人,最要緊是先徹底瞭解一事件之真相,然後下判斷。能否得真相,全視所憑藉之資料如何。資料,從量的方面看,要求豐備;從質的方面看,要求確實。所以資料之搜羅和別擇,實占全工作十分之七八。明白這個意思,便可以懂得亭林所謂采山之銅與廢銅之分別何如。他這段話對於治學方法之如何重要,也可以領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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