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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清代經學之建設(3)


  亭林的《日知錄》,後人多拿來比黃東發的《黃氏日鈔》和王厚齋的《困學紀聞》。從表面看來,體例像是差不多,細按他的內容,卻有大不同處。東發、厚齋之書,多半是單詞片義的隨手劄記。《日知錄》不然,每一條大率皆合數條或數十條之隨手劄記而始能成,非經過一番「長編」工夫,絕不能得有定稿。試觀卷九宗室、藩鎮、宦官各條,卷十蘇松二府田賦之重條,卷十一黃金、銀、銅各條,卷十二財用、俸祿、官樹各條,卷二十八押字、邸報、酒禁、賭博各條,卷二十九騎、驛、海師、少林僧兵、徙戎各條,卷三十古今神祠條,卷三十一長城條,則他每撰成一條,事前要多少準備工夫,可以想見。所以每年僅能成十數條,即為此。不然,《日知錄》每條短者數十字,最長亦不過一二千字,何至旬月才得一條呢?不但此也,《日知錄》各條多相銜接,含有意義。例如卷十三週末風俗、秦紀會稽山刻石、兩漢風俗、正始、宋世風俗、清議、名教、廉恥、流品、重厚、耿介、鄉願之十二條,實前後照應,共明一義,剪裁組織,煞費苦心。其他各卷各條,類此者也不少。所以我覺得,拿閻百詩的《潛丘劄記》和《黃氏日鈔》《困學紀聞》相比,還有點像。顧亭林的《日知錄》,卻與他們都不像。他們的隨手劄記,性質屬￿原料或粗製品,最多可以比棉紗或紡線。亭林精心結撰的《日知錄》,確是一種精製品,是篝燈底下纖纖女手親織出來的布。亭林作品的價值全在此。後來王伯申的《經傳釋詞》《經義述聞》,陳蘭甫的《東塾讀書記》,都是模仿這種工作。這種工作,正是科學研究之第一步,無論做何種學問都該用他。

  亭林對於著述家的道德問題,極為注意。他說:「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為自作也。」《文集》卷二《鈔書自序》又說:「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者,郭象《莊子注》、何法盛《晉中興書》之類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日知錄》卷十八「竊書」條又說:「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雋才,不能通作者之義,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名為『鈍賊』何辭。」同上他論著述的品格,謂「必古人所未及就,後世之所必不可無者,而後為之」。《日知錄》卷十九「著書之難」條他做《日知錄》成書後常常勘改,「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則削之」。《日知錄·自序》然則雖自己所發明而與前人暗合者尚且不屑存,何況剽竊!學者必須有此志氣,才配說創造哩。自亭林極力提倡此義,遂成為清代學者重要之信條,「偷書賊」不復能存立于學者社會中,于學風所關非細。

  大學者有必要之態度二:一曰精慎,二曰虛心。亭林著作最能表現這種精神。他說:「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於人。」《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又說:「古人書如司馬溫公《資治通鑒》,馬貴與《文獻通考》,皆以一生精力為之。……後人之書,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傳。所以然者,視成書太易,而急於求名也。」《日知錄》卷十九「著書之難」條潘次耕請刻《日知錄》,他說要再待十年。其《初刻日知錄·自序》云:「舊刻此八卷,曆今六七年。老而益進,始悔向日學之不博,見之不卓。……漸次增改,……而猶未敢自以為定。……蓋天下之理無窮,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故昔日之所得,不足以為矜;後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文集》卷二我常想,一個人要怎樣才能老而不衰?覺得自己學問已經成就,那便衰了。常常看出「今是昨非」,便常常和初進學校的青年一樣。亭林說:「人之為學,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少也;自大,亦少也。」《日知錄》卷七「自視欿然」條他的《日知錄》,閻百詩駁正若干條,他一見便欣然採納見趙執信所作閻墓誌。他的《音學五書》,經張力臣改正一二百處。見《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他說:「時人之言,亦不敢沒,君子之謙也,然後可以進於學。」《日知錄》卷二十「述古」條這種態度,真永遠可為學者模範了。

  亭林的著述,若論專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後人。若論方面之多,氣象規模之大,則乾嘉諸老,恐無人能出其右。要而論之,清代許多學術,都由亭林發其端,而後人衍其緒。今列舉其所著書目,而擇其重要者,稍下解釋如下:

  《日知錄》三十二卷,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著作。他說:「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文集》卷三《與友人論門人書》

  又說:「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

  又說:「意在撥亂滌汙,法古用夏,啟多聞於來學,待一治于後王。」《文集》卷六《與楊雪臣書》

  讀這些話,可以知道他著書宗旨了。《四庫總目提要》敘列這部書的內容:「前七卷皆論經義,八卷至十二卷皆論政事,十三卷論世風,十四、十五卷論禮制,十六、十七卷論科舉,十八至二十一卷論藝文,二十二至二十四卷論名義,二十五卷論古事真妄,二十六卷論史法,二十七卷論注書,二十八卷論雜事,二十九卷論兵及外國事,三十卷論天象術數,三十一卷論地理,三十二卷雜考證。」大抵亭林所有學問心得,都在這書中見其梗概。每門類所說的話,都給後人開分科研究的途徑。

  《天下郡國利病書》一百卷,《肇域志》一百卷,這兩部書都是少作。《利病書》自序云:「……亂後多有散佚,亦或增補。而其書本不曾先定義例,又多往代之言,地勢民風,與今不盡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肇域志》自序亦略同,據此知並非成書了。但這兩部書願力宏偉,規模博大。後來治掌故學、地理學者,多感受他的精神。

  《音學五書》三十八卷。這書以五部組織而成:一、《古音表》三卷,二、《易音》三卷,三、《詩本音》十卷,四、《唐韻正》二十卷,五、《音論》三卷。他自己對於這部書很滿意,說道:「某自五十以後,於音學深有所得,為《五書》以續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清儒多嗜音韻學,而且研究成績極優良,大半由亭林提倡出來。

  《金石文字記》六卷。亭林篤嗜金石,所至搜輯碑版,寫其文字,以成此書。他對於金石文例,也常常論及。清代金石學大昌,亦亭林為嚆矢。

  此外著述,尚有《五經同異》三卷,《左傳杜解補正》三卷,《九經誤字》一卷,《五經考》一卷,《求古錄》一卷,《韻補正》一卷,《二十一史年表》十卷,《歷代宅京記》二十卷,《十九陵圖志》六卷,《萬歲山考》一卷,《昌平山水記》二卷,《岱嶽記》八卷,《北平古今記》十卷,《建康古今記》十卷,《營平二州史事》六卷,《官田始末考》一卷,《京東考古錄》一卷,《山東考古錄》一卷,《顧氏譜系考》一卷,《譎觚》一卷,《茀錄》十五卷,《救文格論》《詩律蒙告》《下學指南》各一卷,《當務書》六卷,《菰中隨筆》三卷,《文集》六卷,《詩集》五卷。其書或存或佚,今不具注。但觀其目,可以見其影響於後此學術界者如何矣。

  要之,亭林在清學界之特別位置,一曰開學風,排斥理氣性命之玄談,專從客觀方面研察事務條理。二曰開治學方法,如勤搜資料,綜合研究,如參驗耳目聞見以求實證,如力戒雷同剿說,如虛心改訂不護前失之類皆是。三曰開學術門類,如參證經訓史跡,如講求音韻,如說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類皆是。獨有生平最注意的經世致用之學,後來因政治環境所壓迫,竟沒有傳人。他的精神,一直到晚清才漸漸復活。至於他的感化力所以能歷久常新者,不徒在其學術之淵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我深盼研究亭林的人,勿將這一點輕輕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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