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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陽明學派之餘波及其修正(2)


  陳悔廬汝鹹說:

  梨洲黃子之教人,頗氾濫諸家,然其意在乎博學詳說以集其成。而其歸窮於蕺山慎獨之旨,乍聽之似駁,而實未嘗不醇。全謝山《大理陳公神道碑銘》

  這兩段話對於梨洲學風,說得最為明白。謝山雖極其崇拜梨洲,然亦不阿其所好。他說:

  先生之不免余議者則有二:其一,則黨人之習氣未盡,蓋少年即入社會,門戶之見,深入而不可猝去。其二,則文人之習氣未盡,以正誼明道之餘技,猶留連於枝葉。《鮚埼亭集·答問學術帖子》

  這段話把梨洲的短處,也說得公平。總之梨洲純是一位過渡人物,他有清代學者的精神,卻不脫明代學者的面目。

  梨洲之學,自然是以陽明為根柢,但他對於陽明所謂「致良知」有一種新解釋,他說:

  陽明說「致良知於事事物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只在「知」上討個分曉之非。乃後之學者,測度想像,求見本體,只在知識上立家當,以為良知。則陽明何不仍窮理格物之訓,而必欲自為一說耶?《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

  像他這樣解釋致良知——說致字即是行字,很有點像近世實驗哲學的學風。你想認識路,只要往前行過,便自了然;關著門冥想路程,總是枉用工夫。所以他於對本體的測度想像,都認為無益。梨洲的見解如此,所以他一生無日不做事,無日不讀書,獨於靜坐參悟一類工夫,絕不提倡。他這種解釋,是否適合陽明本意,另為一問題,總之和王門所傳有點不同了。所以我說梨洲不是王學的革命家,也不是王學的承繼人,他是王學的修正者。

  梨洲有一部怪書,名曰《明夷待訪錄》。這部書是他的政治理想。從今日青年眼光看去,雖像平平無奇,但三百年前——盧騷《民約論》出世前之數十年,有這等議論,不能不算人類文化之一高貴產品。其開卷第一篇《原君》,從社會起源說起,先論君主之職務,次說道: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諸子孫,受享無窮。……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以為湯、武不當誅之。……豈天下之大,于兆民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姓乎?……

  其《原法》篇云:

  ……後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長也,子孫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為之法。然則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於法之中,所謂非法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創之,後王或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壞之。壞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創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以謂有治法而後有治人。……

  其《學校》篇說:

  ……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於學校,而後設學校之意始備。……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於學校。……

  像這類話,的確含有民主主義的精神——雖然很幼稚——對於三千年專制政治思想為極大膽的反抗。在三十年前,我們當學生時代,實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興奮劑。我自己的政治運動,可以說是受這部書的影響最早而最深。此外書中各篇,如《田制》《兵制》《財計》等,雖多半對當時立論,但亦有許多警拔之說。如主張遷都南京,主張變通推廣「衛所屯田」之法,使民能耕而皆有田可耕;主張廢止金銀貨幣,此類議論,雖在今日或將來,依然有相當的價值。

  梨洲學問影響後來最大者,在他的史學。現行的《明史》,大半是萬季野稿本;而季野之史學,實傳自梨洲。梨洲替季野作《歷代史表序》,其末段云:

  嗟乎!元之亡也,危素趨報恩寺,將入井中,僧大梓云:「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後修《元史》,不聞素有一辭之贊。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眾矣,顧獨藉一草野之萬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南雷文約》卷四前明遺獻,大率皆惓惓於國史。梨洲這段話,足見其感慨之深。他雖不應明史館之聘,然館員都是他的後學,每有疑難問題,都諮詢他取決。《曆志》則求他審正後才算定稿,《地理志》則大半採用他所著《今水經》原文,其餘史料經他鑒別的甚多。全作《神道碑銘》,縷舉多條。他關於史學的著述,有重修《宋史》,未成書;有《明史案》二百四十卷,已佚;有《行朝錄》八種:一、《隆武紀年》,二、《贛州失事記》,三、《紹武爭立紀》,四、《魯紀年》,五、《舟山興廢》,六、《日本乞師紀》,七、《四明山寨紀》,八、《永曆紀年》。其餘如《賜姓本末》(記鄭成功事)、《海外慟哭記》、《思舊錄》等,今尚存,都是南明極重要史料。而其在學術上千古不磨的功績,尤在兩部學案。

  中國有完善的學術史,自梨洲之著學案始。《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梨洲一手著成。《宋元學案》,則梨洲發凡起例,僅成十七卷而卒,經他的兒子耒史名百家及全謝山兩次補續而成。所以欲知梨洲面目,當從《明儒學案》求之。

  著學術史有四個必要的條件:第一,敘一個時代的學術,須把那時代重要各學派全數網羅,不可以愛憎為去取。第二,敘某家學說,須將其特點提挈出來,令讀者有很明晰的觀念。第三,要忠實傳寫各家真相,不可以主觀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時代和他一生經歷大概敘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梨洲的《明儒學案》,總算具備這四個條件。那書卷首有「發凡」八條,說:

  此編所列,有一偏之見,有相反之論。學者于其不同處,正宜著眼理會。……以水濟水,豈是學問!

  他這書以陽明學派為中堅。因為當時時代精神焦點所在,應該如此。但他對於陽明以外各學派,各還他相當位置,並不抹殺,正合第一條件。他又說:

  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講學而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領。……每見鈔先儒語錄者,薈撮數條,不知去取之意謂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嘗透露,如何見其學術?

  我們讀《明儒學案》,每讀完一案,便覺得這個人的面目活現紙上。梨洲自己說「皆從各人全集纂要鉤玄」,可見他用功甚苦。但我們所尤佩服者,在他有眼光能纂鉤得出,這是合第二個條件。梨洲之前,有位周海門曾著《聖學宗傳》一書,他的範圍形式都和《明儒學案》差不多。梨洲批評他道:「是海門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梨洲這部書,雖有許多地方自下批評,但他僅在批評裡頭表示梨洲自己意見,至於正文的敘述卻極忠實,從不肯拿別人的話作自己注腳,這是合第三個條件。他在每案之前,各做一篇極翔實的小傳,把這個人的時代、經歷、師友淵源詳細說明,令讀者能把這個人的人格捉摸到手,這是合第四個條件。所以《明儒學案》這部書,我認為是極有價值的創作,將來做哲學史、科學史、文學史的人,對於他的組織雖有許多應改良之處,對於他的方法和精神是永遠應採用的。

  此外梨洲之重要著作,如《易學象數論》六卷,為辯河洛方位圖說之非,為後來胡胐明渭《易圖明辨》的先導。如《授書隨筆》一卷,則閻百詩若璩問《尚書》而作此告之,實百詩《古文尚書疏證》的先導。這兩部書都于清代經學極有關係。他又最喜曆算之學,著有《授時曆故》《大統曆推法》《授時曆假如》《西曆、回回曆假如》《勾股圖說》《開方命算》《割圜八線解》《測圜要義》等書,皆在梅定九文鼎以前,多所發明。其遺文則有《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自刪定為《南雷文約》四卷。又嘗輯明代三百年之文為《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又續輯《宋文鑒》《元文鈔》,皆未成。

  他的兄弟宗炎,字晦木,倜儻權奇過梨洲,嘗以奔走國事為清吏所捕,梨洲集壯士以計篡取之。著有《憂患學易》一書,考證《太極圖》出自道士陳摶。其書今佚。梨洲子耒史,能傳家學,續輯《學案》,又從梅定九學算,有著書。

  梨洲弟子最著者萬充宗斯大、萬季野斯同兄弟,別見次講。

  陽明、蕺山、梨洲,皆浙東人。所以王學入到清代,各處都漸漸衰息,唯浙東的流風餘韻,還傳衍得很長。陽明同縣(余姚)人著籍弟子最顯者,曰徐曰仁愛、錢緒山德洪。明清之交名其學者,則梨洲與沈求如國模。求如親受業緒山,年輩在梨洲上,國變時已八十餘歲了。他的學風和梨洲不同,全然屬￿周海門汝登一派,幾與禪宗無異。梨洲少年時,曾極力和他抗辯。余姚之姚江書院,實求如所創。求如弟子最著者曰韓遺韓孔當、邵魯公曾可,相繼主講姚江書院。而梨洲則倡證人學會。故康熙初年浙東王學,略成沈、黃兩派對峙的形勢。魯公之孫邵念魯廷采受業韓孔當,又從梨洲學算。念魯繼主姚江講座最久,兩派始歸於一。時清聖祖提倡程朱學,孫承澤、熊錫履輩揣摩風氣,專以詆毀陽明為事,念魯常侃侃與抗不稍懾,著有《陽明王子傳》《蕺山劉子傳》《王門弟子傳》《劉門弟子傳》《宋遺民所知錄》《明遺民所知錄》《姚江書院志略》《東南紀事》記南明閩浙事、《西南紀事》記南明滇桂事、《思複堂文集》等書。蓋陽明同裡後輩能昌其學者,以念魯為殿,其兼擅史學,則梨洲之教也。念魯族孫二雲晉涵,為乾嘉間小學名家,亦邃于史。而鄞縣全謝山祖望與二雲最交親,同為浙學後勁,下方更專篇論之。

  陽明雖浙人,而在贛服官講學最久,故當時門下以江右為最盛。其後中絕殆將百年了,及康熙末而有臨川李穆堂紱出。乾隆十五年卒,年78。穆堂並未嘗以講學自居,然其氣象俊偉,純從王學得來。他曆仕康、雍、乾三朝,內而卿貳,外而督撫,皆經屢任。他辦事極風烈而又條理縝密,但賦性伉直,常觸忤權貴,所以一生風波極多。暮年卒以錮廢終,而其氣不稍挫。全謝山所作《臨川李公神道碑銘》說:

  公以博聞強識之學,朝章國故,如肉貫串,抵掌而談,如決潰堤而東注。不學之徒,已望風不敢前席。而公揚休山立,左顧右盼,千人皆廢,未嘗肯少接以溫言。故不特同事者惡之,即班行者亦多畏之。嘗有中州一巨公,自負能昌明朱子之學,一日謂公曰:「陸氏之學,非不岸然,特返之吾心,兀兀多未安者,以是知其于聖人之道未合也。」公曰:「君方總督倉場而進羨餘,不知于心安否?是在陸門,五尺童子且唾之矣!」其人失色而去,終身不復與公接。……世方以閉眉合眼喔咿嚅唲伺察廟堂意旨隨聲附和為不傳之秘,則公之道宜其所往輒窮也。《鮚埼亭集》卷十七凡豪傑之士,往往反抗時代潮流,終身挫折而不悔,若一味揣風摩氣,隨人毀譽,還有什麼學問的獨立?明末王學全盛時,依附王學的人,我們很覺得可厭。清康雍間,王學為眾矢之的,有毅然以王學自任者,我們卻不能不崇拜到極地。並非有意立異,實則個人品格,要在這種地方才看出來。清代「朱學者流」——所謂以名臣兼名儒者,從我們眼中看來,真是一文不值。據我個人的批評,敢說清代理學家,陸王學派還有人物,程朱學派絕無人物。參看第九講程朱學派。李穆堂卻算是陸王派之最後一人了。他所著書有《穆堂類稿》五十卷,《續稿》五十卷,《別稿》五十卷,《春秋一是》二十卷,《陸子學譜》二十卷,《陽明學錄》若干卷。除《類稿》外,今不傳。

  邵念魯、全謝山結浙中王學之局,李穆堂結江右王學之局。這個偉大學派,自此以後,便僅成為歷史上名詞了。

  我因為講黃梨洲,順帶著把王學講個結束,已經將時代躐講幾十年了。以後仍請讀者回轉眼光,再看明末清初別個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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