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二十


  道、鹹以後,清學曷為而分裂耶?其原因,有發于本學派之自身者,有由環境之變化所促成者。

  所謂發于本學派自身者何耶?

  其一,考證學之研究方法雖甚精善,其研究範圍卻甚拘迂。就中成績最高者,惟訓詁一科,然經數大師發明略盡,所餘者不過糟粕。其名物一科,考明堂,考燕寢,考弁服,考車制,原物今既不存,聚訟終末由決。典章制度一科,言喪服,言褅袷,言封建,言井田,在古代本世有損益變遷,即群書亦末由折衷通會。夫清學所以能奪明學之席而與之代興者,毋亦曰彼空而我實也?今紛紜於不可究詰之名物制度,則其為空也,與言心言性者相去幾何?甚至言《易》者擯「河圖洛書」而代以「卦氣爻辰」,其矯誣正相類。諸如此類者尚多,殊不足以服人。要之清學以提倡一「實」字而盛,以不能貫徹一「實」字而衰,自業自得,固其所矣。

  其二,凡一有機體發育至一定限度,則凝滯不復進,因凝滯而腐敗,而衰謝,此物理之恒也。政制之蛻變也亦然,學派之蛻變也亦然。清學之興,對於明之「學閥」而行革命也。乃至乾嘉以降,而清學已自成為炙手可熱之一「學閥」。即如方東樹之《漢學商兌》,其意氣排軋之處固甚多,而切中當時流弊者抑亦不少,然正統派諸賢,莫之能受,其騶卒之依附末光者,目盛氣以臨之。於是思想界成一「漢學專制」之局。學派自身,既有缺點,而複行以專制,此破滅之兆矣。

  其三,清學家既教人以尊古,又教人以善疑。既尊古矣,則有更古焉者,固在所當尊。既善疑矣,則當時諸人所共信者,吾曷為不可疑之?蓋清學經乾嘉全盛以後,恰如歐洲近世史初期,各國內部略奠定,不能不有如科侖布其人者別求新陸,故在本派中有異軍突起,而本派之命運,遂根本搖動,則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矣。

  所謂由環境之變化所促成者何耶?

  其一,清初「經世致用」之一學派所以中絕者,固由學風正趨於歸納的研究法,厭其空泛,抑亦因避觸時忌,聊以自藏。嘉道以還,積威日弛,人心已漸獲解放,而當文恬武嬉之既極,稍有識者,鹹知大亂之將至。追尋根原,歸咎於學非所用,則最尊嚴之學閥,自不得不首當其衝。

  其二,清學之發祥地及根據地,本在江浙;咸同之亂,江浙受禍最烈,文獻蕩然,後起者轉徙流離,更無餘裕以自振其業,而一時英拔之士,奮志事功,更不復以學問為重。凡學術之賡續發展,非比較的承平時代則不能。鹹同間之百學中落,固其宜矣。

  其三,「鴉片戰役」以後,志士扼腕切齒,引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經世致用觀念之復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開,所謂「西學」者逐漸輸入,始則工藝,次則政制。學者若生息于漆室之中,不知室外更何所有,忽穴一牖外窺,則粲然者皆昔所未睹也,還顧室中,則皆沈黑積穢。於是對外求索之欲日熾,對內厭棄之情日烈。欲破壁以自拔於此黑暗,不得不先對於舊政治而試奮鬥,於是以其極幼稚之「西學」知識、與清初啟蒙期所謂「經世之學」者相結合,別樹一派,向於正統派公然舉叛旗矣。此則清學分裂之主要原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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