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十九


  以上諸師所論,皆為全盛期之正統派。此派遠發源于順、康之交,直至光、宣,而流風餘韻,雖替未沫,直可謂與前清朝運相終始。而中間乾、嘉、道百餘年間,其氣象更掩襲一世,實更無他派足與抗顏行。若強求其一焉,則固有在此統一的權威之下而常懷反側者,即所謂「古文家」者是已。

  宋明理學極敝,然後清學興。清學既興,治理學者漸不復能成軍。其在啟蒙期,猶為程、朱、陸、王守殘壘者,有孫奇逢、李中孚、刁包、張履祥、張爾岐、陸隴其、陸世儀諸人,皆尚名節,厲實行,粹然純儒,然皆硜硜自守,所學遂不克光大。同時有湯斌、李光地、魏象樞、魏裔介輩,亦治宋學,頗媕婀投時主好以躋通顯。時清學壁壘未立,諸大師著述談說,往往出入漢宋,則亦相忘於道術而已。

  乾隆之初,惠、戴崛起,漢幟大張,疇昔以宋學鳴者,頗無顏色。時則有方苞者,名位略似斌、光地等,尊宋學,篤謹能躬行,而又好為文。苞,桐城人也,與同裡姚范、劉大櫆共學文,誦法曾鞏、歸有光,造立所謂古文義法,號曰「桐城派」。又好述歐陽修「因文見道」之言,以孔、孟、韓、歐、程、朱以來之道統自任,而與當時所謂漢學者互相輕。範從子鼐,欲從學戴震。震固不好為人師,謝之。震之規古文家也曰:「諸君子之為之也,曰:是道也,非藝也。夫道固有存焉者矣,如諸君子之文,亦惡睹其非藝歟?」(《東原集·與方希原書》)錢大昕亦曰:方氏「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法且不知,義更何有?……若方氏乃真不讀書之甚者,吾兄特以其波瀾意度近于古而喜之。……」(《潛研堂集》三十三《與友人書》)由是諸方諸姚頗不平。鼐屢為文詆漢學破碎,而方東樹著《漢學商兌》,遍詆閻、胡、惠、戴所學,不遺餘力。自是兩派始交惡。其後陽湖惲敬、陸繼輅自「桐城」受義法而稍變其體;張惠言、李兆洛皆治考證學,而亦好為文,與惲、陸同氣,號「陽湖派」。戴、段派之考證學,雖披靡一世,然規律太嚴整,且亦聲希味淡,不能悉投眾嗜,故誦習兩派古文家者卒不衰,然才力薄,罕能張其軍者。

  咸同間,曾國藩善為文而極尊「桐城」,嘗為《聖哲畫像贊》,至躋姚鼐與周公、孔子並列。國藩功業既焜燿一世,「桐城」亦緣以增重,至今猶有挾之以媚權貴欺流俗者。

  平心論之,「桐城」開派諸人,本狷潔自好、當「漢學」全盛時而奮然與抗,亦可謂有勇。不能以其末流之墮落歸罪於作始。然此派者,以文而論,因襲矯揉,無所取材;以學而論,則獎空疏,閼創獲,無益於社會。且其在清代學界,始終未嘗占重要位置,今後亦斷不復能自存,置之不論焉可耳。

  方東樹之《漢學商兌》,卻為清代一極有價值之書。其書成于嘉慶間,正值正統派炙手可熱之時,奮然與抗,亦一種革命事業也。其書為宋學辯護處,固多迂舊,其針砭漢學家處,卻多切中其病,就中指斥言「漢易」者之矯誣,及言典章制度之莫衷一是,尤為知言。後此治漢學者頗欲調和漢宋,如阮元著《性命古訓》。陳澧著《漢儒通義》,謂漢儒亦言理學,其《東塾讀書記》中有《朱子》一卷,謂朱子亦言考證,蓋頗受此書之反響雲。

  在全盛期與蛻分期之間,有一重要人物,曰會稽章學誠。學誠不屑於考證之學,與正統派異。其言「六經皆史」,且極尊劉歆《七略》,與今文家異。然其所著《文史通義》,實為乾嘉後思想解放之源泉。其言「賢智學于聖人,聖人學于百姓」,「集大成者乃周公而非孔子」(《原道篇》);言「六經皆史,而諸子又皆出於六經」(《易教》、《詩教》、《經解》諸篇);言「戰國以前無著述」(《詩教篇》);言「古人之言,所以為公,未嘗私據為己有」(《言公篇》);言「古之糟粕,可以為今之精華」(《說林篇》);言「後人之學勝於前人,乃後起之智慮所應爾」(《朱陸篇》);言「學術與一時風尚不必求適合」(《感遇篇》);言「文不能彼此相易,不可舍己之所求以摩古人之形似」(《文理篇》);言「學貴自成一家,人所能者,我不必以不能為愧」(《博約篇》)。書中創見類此者不可悉數,實為晚清學者開拓心胸,非直史家之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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