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十八


  茲學盛時,凡名家者,比較的多耿介恬退之士。時方以科舉籠罩天下,學者自宜十九從茲途出。大抵後輩志學之士未得第者,或新得第而俸入薄者,恒有先輩延主其家為課子弟。此先輩亦以子弟畜之,當獎誘增益其學;此先輩家有藏書,足供其研索;所交遊率當代學者,常得陪末座以廣其聞見,於是所學漸成矣。官之遷皆以年資,人無干進之心,即幹亦無幸獲。得第早而享年永者,則馴躋卿相,否則以詞館郎署老。俗既檢樸,事畜易周,而寒士素慣淡泊,故得與世無競,而終其身於學。京官簿書期會至簡,惟日夕閉戶親書卷,得間與同氣相過從,則互出所學相質。琉璃廠書賈,漸染風氣,大可人意,每過一肆,可以永日,不啻為京朝士夫作一公共圖書館,——淩廷堪傭於書坊以成學,——學者滋便焉。其有外任學差或疆吏者,輒妙選名流充幕選,所至則網羅遺逸,汲引後進,而從之遊者,既得以稍裕生計,亦自增其學。其學成名著而厭仕宦者,亦到處有逢迎,或書院山長,或各省府州縣修志,或大族姓修譜,或有力者刻書請鑒定,皆其職業也。凡此皆有相當之報酬,又有益於學業,故學者常樂就之。吾常言:欲一國文化進展,必也社會對於學者有相當之敬禮;學者恃其學足以自養,無憂饑寒,然後能有餘裕以從事於更深的研究,而學乃日新焉。近世歐洲學問多在此種環境之下培養出來,而前清乾嘉時代,則亦庶幾矣。

  歐洲文藝復興,固由時代環境所醞釀,與二三豪俊所浚發,然尚有立乎其後以翼而輔之者,若羅馬教皇尼古拉第五,佛羅棱薩之麥地奇家父子,拿波裡王阿爾芬梭,以及其他意大利自由市府之豪商閥族,皆沾染一時風尚,為之先後疏附,直接間接提倡獎借者不少,故其業益昌。

  清學之在全盛期也亦然。清高宗席祖父之業,承平殷阜,以右文之主自命,開四庫館,修《一統志》,纂《續三通》、《皇朝三通》,修《會典》,修《通禮》,日不暇給,其事皆有待于學者。內外大僚承風宏獎者甚眾。嘉慶間,畢沅、阮元之流,本以經師致身通顯,任封疆,有力養士,所至提倡,隱然茲學之護法神也。淮南鹽商,既窮極奢欲,亦趨時尚,思自附于風雅,競蓄書畫圖器,邀名士鑒定,潔亭舍、豐館穀以待。其時刻書之風甚盛,若黃丕烈、鮑廷博輩固自能別擇讎校,其餘則多有力者欲假此自顯,聘名流董其事。乃至販鴉片起家之伍崇曜,亦有《粵雅堂叢書》之刻,而其書且以精審聞,他可推矣。

  夫此類之人,則何與於學問?然固不能謂其於茲學之發達無助力,與南歐巨室豪賈之於文藝復興,若合符契也。吾乃知時代思潮之為物,當運動熱度最高時,可以舉全社會各部分之人人,悉參加於此運動。其在中國,則晚明之心學,盛清之考證,皆其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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