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十七


  嗚呼!自吾之生,而乾嘉學者已零落略盡,然十三歲肄業于廣州之學海堂,堂則前總督阮元所創,以朴學教於吾鄉者也。其規模矩矱,一循百年之舊。十六七歲游京師,亦獲交當時耆宿數人,守先輩遺風不替者。中間涉覽諸大師著述,參以所聞見,蓋當時「學者社會」之狀況,可仿佛一二焉。

  大抵當時好學之士,每人必置一「劄記冊子」,每讀書有心得則記焉。蓋清學祖顧炎武,而炎武精神傳於後者在其《日知錄》。其自述曰:「所著《日知錄》三十余卷,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亭林文集·與友人論門人書》)又曰:「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覓,僅得十餘條,……」(同《與人書》十)其成之難而視之重也如此。推原劄記之性質,本非著書,不過儲著書之資料,然清儒最戒輕率著書,非得有極滿意之資料,不肯泐為定本,故往往有終其身在預備資料中者。又當時第一流學者所著書,恒不欲有一字余於己所心得之外。著專書或專篇,其範圍必較廣泛,則不免於所心得外摭拾冗詞以相湊附。此非諸師所樂,故寧以劄記體存之而已。

  夫吾固屢言之矣,清儒之治學,純用歸納法,純用科學精神。此法此精神,果用何種程序始能表現耶?第一步,必先留心觀察事物,覷出某點某點有應特別注意之價值;第二步,既注意於一事項,則凡與此事項同類者或相關係者,皆羅列比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較研究的結果,立出自己一種意見;第四步,根據此意見,更從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證據,證據備則泐為定說,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凡今世一切科學之成立,皆循此步驟,而清考證家之每立一說,亦必循此步驟也。

  既已如此,則試思每一步驟進行中,所需資料幾何,精力幾何,非用極綿密之劄記安能致者?訓詁學之模範的名著,共推王引之《經傳釋詞》,俞樾《古書疑義舉例》。苟一察其內容,即可知其實先有數千條之劄記,後乃組織而成書。又不惟專書為然耳,即在劄記本身中,其精到者,亦必先之以初稿之劄記,——例如錢大昕發明古書輕唇音,試讀《十駕齋養新錄》本條,即知其必先有百數十條之初稿劄記,乃能產出。——故顧氏謂一年僅能得十餘條,非虛言也。

  由此觀之,則劄記實為治此學者所最必要,而欲知清儒治學次第及其得力處,固當於此求之。

  劄記之書則夥矣,其最可觀者,《日知錄》外,則有閻若璩之《潛邱劄記》,錢大昕之《十駕齋養新錄》,臧琳之《經義雜記》,盧文弨之《鐘山劄記》、《龍城劄記》,孫志祖之《讀書脞錄》,王鳴盛之《蛾術編》,汪中之《知新記》,洪亮吉之《曉讀書齋四錄》,趙翼之《陔余叢考》,王念孫之《讀書雜誌》,王引之之《經義述聞》,何焯之《義門讀書記》,臧庸之《拜經日記》,梁玉繩之《瞥記》,俞正燮之《癸巳類稿》、《癸巳存稿》,宋翔鳳之《過庭錄》,陳澧之《東塾讀書記》等。其他不可殫舉。各家劄記,精粗之程度不同,即同一書中,每條價值亦有差別。有純屬原料性質者(對於一事項初下注意的觀察者),有漸成為粗製品者(臚列比較而附以自己意見者),有已成精製品者(意見經反復引證後認為定說者),而原料與粗製品,皆足為後人精製所取資,此其所以可貴也。

  要之當時學者喜用劄記,實一種困知勉行工夫,其所以能綿密深入而有創獲者,頗恃此,而今亡矣。

  清儒既不喜效宋明人聚徒講學,又非如今之歐美有種種學會學校為聚集講習之所,則其交換知識之機會,自不免缺乏。其賴以補之者,則函劄也。後輩之謁先輩,率以問學書為贄。——有著述者則媵以著述。——先輩視其可教者,必報書,釋其疑滯而獎進之。平輩亦然。每得一義,輒馳書其共學之友相商榷,答者未嘗不盡其詞。凡著一書成,必經摯友數輩嚴勘得失,乃以問世,而其勘也皆以函劄。此類函劄,皆精心結撰,其實即著述也。此種風氣,他時代亦間有之,而清為獨盛。

  其為文也樸實說理,言無枝葉,而旨壹歸於雅正。語錄文體,所不喜也,而亦不以奇古為尚。顧炎武之論文曰:「孔子言:『其旨遠,其辭文。』又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曾子曰:『出辭氣,斯遠鄙倍。』今講學先生從語錄入者,多不善修辭。」又曰:「時有今古,非文有今古,今之不能為二漢,猶二漢之不能為《尚書》、《左氏》,乃剿取《史》、《漢》中文法以為古,甚者獵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為不稱,……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文人所以自蓋其俚淺也。」(《日知錄》十九)

  清學皆宗炎武,文亦宗之。其所奉為信條者,一曰不俗,二曰不古,三曰不枝。蓋此種文體於學術上之說明,最為宜矣,然因此與當時所謂「古文家」者每不相容。

  美文,清儒所最不擅長也。諸經師中,殆無一人能為詩者。——集中多皆有詩,然真無足觀。——其能為詞者,僅一張惠言。能為駢體文者,有孔廣森、汪中、淩廷堪、洪亮吉、孫星衍、董祐誠,其文仍力洗浮豔,如其學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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