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十六


  金石學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學也。自顧炎武著《金石文字記》,實為斯學濫觴。繼此有錢大昕之《潛研堂金石文字跋尾》,武億之《金石三跋》,洪頤煊之《平津館讀碑記》,嚴可均之《鐵橋金石跋》,陳介祺之《金石文字釋》,皆考證精徹,而王昶之《金石萃編》,薈錄眾說,頗似類書。其專舉目錄者,則孫星衍、邢澍之《寰宇訪碑錄》。其後碑版出土日多,故《萃編》、《訪碑錄》等再三續補而不能盡。

  顧、錢一派專務以金石為考證經史之資料,同時有黃宗羲一派,從此中研究文史義例。宗羲著《金石要例》,其後樑玉繩、王芑孫、郭麐、劉寶楠、李富孫、馮登府等皆庚續有作。別有翁方綱、黃易一派,專講鑒別,則其考證非以助經史矣。包世臣一派專講書勢,則美術的研究也。而葉昌熾著《語石》,頗集諸派之長,此皆石學也。

  其「金文學」則考證商周銅器。初,此等古物,惟集於內府,則有《西清古鑒》、《甯壽鑒古》等官書,然其文字皆摹寫,取姿媚,失原形,又無釋文,有亦臆舛。自阮元、吳榮光以封疆大吏,嗜古而力足以副之,於是收藏寖富,遂有著錄。阮有《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吳有《筠清館金石文字》,研究金文之端開矣。道咸以後日益盛,名家者有劉喜海、吳式芬、陳介祺、王懿榮、潘祖蔭、吳大澂、羅振玉。式芬有《攟古錄金文》,祖蔭有《攀古樓彝器款識》,大澂有《愙齋集古錄》,皆稱精博。其所以考證,多一時師友互相賞析所得,非必著者一人私言也。

  自金文學興,而小學起一革命。前此尊《說文》若六經,祔孔子以許慎。至是援古文籀文以難許者紛作。若莊述祖之《說文古籀疏證》,孫詒讓之《古籀拾遺》,其著也。

  諸器文字既可讀,其事蹟出古經以外者甚多,因此增無數史料,而其花文雕鏤之研究,亦為美術史上可寶之資,惜今尚未有從事者耳。

  最近複有龜甲文之學。龜甲文者,光緒己亥在河南湯陰縣出土,殆數萬片,而文字不可識,共不審為何時物。後羅振玉考定為殷文,著《貞蔔文字》、《殷虛書契考釋》、《殷虛書契待問篇》。而孫詒讓著《名原》,亦多根據甲文。近更有人言其物質非龜甲乃竹簡雲。惜文至簡,足供史材者希,然文字變遷異同之跡可稽焉。

  清儒之有功于史學者,更一端焉,則校勘也。古書傳習愈希者,其傳鈔踵刻,訛謬愈甚,馴至不可讀,而其書以廢。清儒則博征善本以校讎之,校勘遂成一專門學。其成績可紀者,若汪中、畢沅之校《大戴禮記》,周廷寀、趙懷玉之校《韓詩外傳》,盧文弨之校《逸周書》,汪中、畢沅、孫詒讓之校《墨子》,謝墉之校《荀子》,孫星衍之校《孫子》、《吳子》,汪繼培、任大椿、秦恩複之校《列子》,顧廣圻之校《國語》、《戰國策》、《韓非子》,畢沅、梁玉繩之校《呂氏春秋》,嚴可均之校《慎子》、《商君書》,畢沅之校《山海經》,洪頤煊之校《竹書紀年》、《穆天子傳》,丁謙之校《穆天子傳》,戴震、盧文弨之校《春秋繁露》,汪中之校《賈誼新書》,戴震之校《算經十書》,戴震、全祖望之校《水經注》,顧廣圻之校《華陽國志》。諸所校者,或遵善本,或據他書所徵引,或以本文上下互證,或是正其文字,或厘定其句讀,或疏證其義訓,往往有前此不可索解之語句,一旦昭若發蒙。

  其功尤钜者,則所校多屬先秦諸子,因此引起研究諸子學之興味。蓋自漢武罷黜百家以後,直至清之中葉,諸子學可謂全廢。若荀若墨,以得罪孟子之故,幾莫敢齒及。及考證學興,引據惟古是尚,學者始思及六經以外,尚有如許可珍之籍。故王念孫《讀書雜誌》,已推勘及于諸子。其後俞樾亦著《諸子平議》,與《群經平議》並列。而汪、戴、盧、孫、畢諸賢,乃遍取古籍而校之。

  夫校其文必尋其義,尋其義則新理解出矣。故汪中之《荀卿子通論》、《墨子序》、《墨子後序》(並見《述學》),孫星衍之《墨子序》(平津館叢書本《墨子》),我輩今日讀之,誠覺甚平易,然在當日,固發人所未發,且言人所不敢言也。後此洪頤煊著《管子義證》,孫詒讓著《墨子間詁》,王先慎著《韓非子集釋》,則躋諸經而為之注矣。及今而稍明達之學者,皆以子與經並重。思想蛻變之樞機,有捩於彼而辟於此者,此類是已。

  吾輩尤有一事當感謝清儒者,曰輯佚。

  書籍經久必漸散亡,取各史藝文、經籍等志校其存佚易見也。膚蕪之作,存亡固無足輕重;名著失墜,則國民之遺產損焉。

  乾隆中修《四庫全書》,其書之采自《永樂大典》者以百計,實開輯佚之先聲。此後茲業日昌,自周秦諸子,漢人經注,魏晉六朝逸史逸集,苟有片語留存,無不搜羅最錄。其取材則唐宋間數種大類書,如《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等最多,而諸經注疏及他書,凡可搜者無不遍。當時學者從事此業者甚多,不備舉。而馬國翰之《玉函山房輯佚書》,分經史子三部,集所輯至數百種,他可推矣。遂使《漢志》諸書、《隋唐志》久稱已佚者,今乃累累現於吾輩之藏書目錄中,雖複片鱗碎羽,而受賜則既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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