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綜上所述,可知啟蒙期之思想界,極複雜而極絢爛。其所以致此之原因有四:

  第一,承明學極空疏之後,人心厭倦,相率返于沈實。

  第二,經大亂後,社會比較安寧,故人得有餘裕以自厲於學。

  第三,異族入主中夏,有志節者恥立乎其朝,故刊落聲華,專集精力以治樸學。

  第四,舊學派權威既墜,新學派系統未成,無「定於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

  其研究精神,因環境之衝動,所趨之方向亦有四:

  第一,因矯晚明不學之弊,乃讀古書,愈讀而愈覺求真解之不易,則先求諸訓詁名物典章制度等等,於是考證一派出。

  第二,當時諸大師,皆遺老也。其于宗社之變,類含隱痛,志圖匡複,故好研究古今史跡成敗,地理阨塞,以及其他經世之務。

  第三,自明之末葉,利瑪竇等輸入當時所謂西學者於中國,而學問研究方法上,生一種外來的變化。其初惟治天算者宗之,後則漸應用於他學。

  第四,學風既由空返實,於是有從書上求實者,有從事上求實者。南人明敏多條理,故向著作方面發展。北人朴愨堅卓,故向力行方面發展。

  此啟蒙期思想發展途徑之大概也。

  然則第二期之全盛時代,獨所謂正統派者(考證學)充量發達,餘派則不盛,或全然中絕。其故何耶?以吾所思,原因亦有四:

  一、顏、李之力行派,陳義甚高,然未免如莊子評墨子所雲「其道大觳」,恐「天下不堪」。(《天下篇》)此等苦行,惟有宗教的信仰者能踐之,然已不能責望之於人。顏元之教,既絕無「來生的」、「他界的」觀念,在此現實界而惟恃極單純極嚴冷的道德義務觀念,教人犧牲一切享樂,本不能成為天下之達道。元之學所以一時尚能光大者,因其弟子直接受彼之人格的感化。一再傳後,感化力遞減,其漸歸衰滅,乃自然之理。況其所謂實用之「藝」,因社會變遷,非皆能周於用,而彼所最重者在「禮」。所謂「禮」者,二千年前一種形式,萬非今日所能一一實踐。既不能,則實者乃反為虛矣。此與當時求實之思潮,亦不相吻合,其不能成為風氣也固宜。

  二、吾嘗言當時「經世學派」之昌,由於諸大師之志存匡複。諸大師始終不為清廷所用,固已大受猜忌。其後文字獄頻興,學者漸惴惴不自保,凡學術之觸時諱者,不敢相講習。然英拔之士,其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詮釋故訓,究索名物,真所謂「於世無患、與人無爭」,學者可以自藏焉。又所謂經世之務者,固當與時消息,過時焉則不適用。治此學者既未能立見推行,則藏諸名山,終不免成為一種空論。等是空論,則浮薄之士,何嘗不可剿說以自附?附者眾則亂真而見厭矣。故乾嘉以降,此派衰熄,即治史學地理學者,亦全趨於考證方面,無複以議論行之矣。

  三、凡欲一種學術之發達,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清代考證學,顧、閻、胡、惠、戴諸師,實辟出一新途徑,俾人人共循。賢者識大,不賢識小,皆可勉焉。中國積數千年文明,其古籍實有研究之大價值,如金之蘊於礦者至豐也。而又非研究之後,加以整理,則不能享其用,如在礦之金,非開採磨治焉不得也。故研究法一開,學者既感其有味,又感其必要,遂靡然向風焉。愈析而愈密,愈浚而愈深。蓋此學派在當時饒有開拓之餘地,凡加入派中者,苟能忠實從事,不拘大小,而總可以有所成,所以能拔異于諸派而獨光大也。

  四、清學之研究法,既近於「科學的」,則其趨向似宜向科學方面發展。今專用之於考古,除算學天文外,一切自然科學皆不發達,何也?凡一學術之興,一面須有相當之歷史,一面又乘特殊之機運。我國數千年學術,皆集中社會方面,於自然界方面素不措意,此無庸為諱也。而當時又無特別動機,使學者精力轉一方向。且當考證新學派初興,可開拓之殖民地太多,才智之士正趨焉,自不能分力於他途。天算者,經史中所固有也,故能以附庸之資格連帶發達,而他無聞焉。其實歐洲之科學,亦直至近代而始昌明,在彼之「文藝復興」時,其學風亦偏於考古。蓋學術進化必經之級,應如是矣。

  右述啟蒙期竟,次及全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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