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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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於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而歐洲當「文藝復興期」經過以後所發生之新影響,則我國今日正見端焉。其盛衰之跡,恰如前節所論之四期。 其啟蒙運動之代表人物,則顧炎武、胡渭、閻若璩也。其時正值晚明王學極盛而敝之後,學者習于「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理學家不復能系社會之信仰。炎武等乃起而矯之,大倡「舍經學無理學」之說,教學者脫宋明儒羈勒,直接反求之于古經。而若璩辨偽經,喚起「求真」觀念;渭攻「河洛」,掃架空說之根據;於是清學之規模立焉。同時對於明學之反動,尚有數種方向。其一,顏元、李塨一派,謂「學問固不當求諸瞑想,亦不當求諸書冊,惟當於日常行事中求之」。而劉獻廷以孤往之姿,其得力處亦略近於此派。其二,黃宗羲、萬斯同一派,以史學為根據,而推之於當世之務。顧炎武所學,本亦具此精神。而黃、萬輩規模之大不逮顧,故專向此一方面發展。同時顧祖禹之學,亦大略同一徑路。其後則衍為全祖望、章學誠等,於清學為別派。其三,王錫闡、梅文鼎一派,專治天算,開自然科學之端緒焉。此諸派者,其研究學問之方法,皆與明儒根本差異。除顏、李一派中絕外,其餘皆有傳於後。而顧、閻、胡尤為正統派不祧之大宗。其猶為舊學(理學)堅守殘壘、效死勿去者,則有孫奇逢、李中孚、陸世儀等,而其學風已由明而漸返于宋。即諸新學家,其思想中,留宋人之痕跡猶不少。故此期之復古,可謂由明以複于宋,且漸複于漢、唐。 其全盛運動之代表人物,則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也,吾名之曰正統派。試舉啟蒙派與正統派相異之點:一,啟蒙派對於宋學,一部分猛烈攻擊,而仍因襲其一部分;正統派則自固壁壘,將宋學置之不議不論之列。二,啟蒙派抱通經致用之觀念,故喜言成敗得失經世之務;正統派則為考證而考證,為經學而治經學。正統派之中堅,在皖與吳。開吳者惠,開皖者戴。惠棟受學于其父士奇,其弟子有江聲、余蕭客,而王鳴盛、錢大昕、汪中、劉台拱、江藩等皆汲其流。戴震受學于江永,亦事棟以先輩禮。震之在鄉里,衍其學者,有金榜、程瑤田、淩廷堪、三胡——匡衷、培翬、春喬——等。其教于京師,弟子之顯者,有任大椿、盧文弨、孔廣森、段玉裁、王念孫。念孫以授其子引之。玉裁、念孫、引之最能光大震學,世稱戴、段、二王焉。其實清儒最惡立門戶,不喜以師弟相標榜。凡諸大師皆交相師友,更無派別可言也。惠、戴齊名,而惠尊聞好博,戴深刻斷制。惠僅「述者」,而戴則「作者」也。受其學者,成就之大小亦因以異,故正統派之盟主必推戴。當時學者承流向風各有建樹者,不可數計,而紀昀、王昶、畢沅、阮元輩,皆處貴要,傾心宗尚,隱若護法,於是茲派稱全盛焉。其治學根本方法,在「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其研究範圍,以經學為中心,而衍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輯逸等等;而引證取材,多極於兩漢,故亦有「漢學」之目。當斯時也,學風殆統於一。啟蒙期之宋學殘緒,亦莫能續,僅有所謂古文家者,假「因文見道」之名,欲承其祧,時與漢學為難,然志力兩薄,不足以張其軍。 其蛻分期運動之代表人物,則康有為、梁啟超也。當正統派全盛時,學者以專經為尚,於是有莊存與,始治《春秋公羊傳》有心得,而劉逢祿、龔自珍最能傳其學。《公羊傳》者,「今文學」也。東漢時,本有今文古文之爭,甚烈。《詩》之「毛傳」,《春秋》之「左傳」,及《周官》,皆晚出,稱古文,學者不信之。至漢末而古文學乃盛。自閻若璩攻《偽古文尚書》得勝,漸開學者疑經之風。於是劉逢祿大疑《春秋左氏傳》,魏源大疑《詩毛氏傳》。若《周官》,則宋以來固多疑之矣。康有為乃綜集諸家說,嚴畫今古文分野,謂凡東漢晚出之古文經傳,皆劉歆所偽造。正統派所最尊崇之許、鄭,皆在所排擊。則所謂復古者,由東漢以複於西漢。有為又宗公羊,立「孔子改制」說,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堯舜皆孔子依託,而先秦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實極大膽之論,對於數千年經籍謀一突飛的大解放,以開自由研究之門。其弟子最著者,陳千秋、梁啟超。千秋早卒。啟超以教授著述,大弘其學。然啟超與正統派因緣較深,時時不慊于其師之武斷,故末流多有異同。有為、啟超皆抱啟蒙期「致用」的觀念,借經術以文飾其政論,頗失「為經學而治經學」之本意,故其業不昌,而轉成為歐西思想輸入之導引。 清學之蛻分期,同時即其衰落期也。顧、閻、胡、惠、戴、段、二王諸先輩,非特學識淵粹卓絕,即行誼亦至狷潔。及其學既盛,舉國希聲附和,浮華之士亦競趨焉,固已漸為社會所厭。且茲學犖犖諸大端,為前人發揮略盡,後起者率因襲補苴,無複創作精神;即有發明,亦皆末節,漢人所謂「碎義逃難」也。而其人猶自倨貴,儼成一種「學閥」之觀。今古文之爭起,互相詆諆,缺點益暴露。海通以還,外學輸入,學子憬然于竺舊之非計,相率吐棄之,其命運自不能以複久延。然在此期中,猶有一二大師焉,為正統派死守最後之壁壘,曰俞樾,曰孫詒讓,皆得流于高郵王氏。樾著書,惟二三種獨精絕,余乃類無行之袁枚,亦衰落期之一征也。詒讓則有醇無疵,得此後殿,清學有光矣。樾弟子有章炳麟,智過其師,然亦以好談政治,稍荒厥業。而績溪諸胡之後有胡適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派遺風。 綜觀二百餘年之學史,其影響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複宋之古,對於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複漢唐之古,對於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複西漢之古,對於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複先秦之古,對於一切傳注而得解放。夫既已複先秦之古,則非至對於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然其所以能著著奏解放之效者,則科學的研究精神實啟之。今清學固衰落矣,「四時之運,成功者退」,其衰落乃勢之必然,亦事之有益者也。無所容其痛惜留戀,惟能將此研究精神轉用於他方向,則清學亡而不亡也矣。 略論既竟,今當分說各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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