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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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恒言,曰「時代思潮」。此其語最妙于形容。凡文化發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於一方向,於是相與呼應洶湧,如潮然。始焉其勢甚微,幾莫之覺;寖假而漲——漲——漲,而達于滿度;過時焉則落,以漸至於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於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後,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 凡時代思潮,無不由「繼續的群眾運動」而成。所謂運動者,非必有意識、有計劃、有組織,不能分為誰主動、誰被動。其參加運動之人員,每各不相謀,各不相知。其從事運動時所任之職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異。於同一運動之下,往往分無數小支派,甚且相嫉視相排擊。雖然,其中必有一種或數種之共通觀念焉,同根據之為思想之出發點。此種觀念之勢力,初時本甚微弱,愈運動則愈擴大,久之則成為一種權威。此觀念者,在其時代中,儼然現「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傳捍衛為己任,常以極純潔之犧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權威漸立,則在社會上成為一種公共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為嗜,若此者,今之譯語,謂之「流行」;古之成語,則曰「風氣」。風氣者,一時的信仰也,人鮮敢嬰之,亦不樂嬰之,其性質幾比宗教矣。一思潮播為風氣,則其成熟之時也。 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展變遷,多循斯軌。 啟蒙期者,對於舊思潮初起反動之期也。舊思潮經全盛之後,如果之極熟而致爛,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則反動不得不起。反動者,凡以求建設新思潮也。然建設必先之以破壞,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於破壞,而建設蓋有所未遑。所謂未遑者,非閣置之謂。其建設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間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謂「開國規模」者然。雖然,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此啟蒙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生」相。 於是進為全盛期。破壞事業已告終。舊思潮屏息懾伏。不復能抗顏行,更無須攻擊防衛以糜精力。而經前期醞釀培灌之結果,思想內容,日以充實;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門戶堂奧,次第建樹,繼長增高,「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為好尚,相與淬厲精進;闒冗者猶希聲附和,以不獲廁于其林為恥。此全盛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住」相。 更進則入於蛻分期。境界國土,為前期人士開闢殆盡,然學者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只得取局部問題,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應用之於別方面,於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時之環境,必有以異乎前;晚出之派,進取氣較盛,易與環境順應,故往往以附庸蔚為大國,則新衍之別派與舊傳之正統派成對峙之形勢,或且駸駸乎奪其席。此蛻分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異」相。 過此以往,則衰落期至焉。凡一學派當全盛之後,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日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其時此派中精要之義,則先輩已浚發無餘,承其流者,不過捃摭末節以弄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隨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環境既已變易,社會需要,別轉一方向,而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志者必不樂受,而豪傑之士,欲創新必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於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終焉。此衰落期無可逃避之運命,當佛說所謂「滅」相。 吾觀中外古今之所謂「思潮」者,皆循此歷程以遞相流轉,而有清三百年,則其最切著之例證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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