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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下議院旁聽


  原來巴力門是上下兩院的總名,兩院同在一座房子裡頭,自成院落,我們未到議場,先將全部規模看過大概。你看,這警察好奇怪呀!個個都像《紅樓夢》上的史湘雲,脖子上帶著朝珠一般的金鎖鏈,鏈上好漂亮的一個金麒麟。入門左手邊那像一個舊木廠的是什麼地方?是從前查理第一的餐房,臺階下那塊石,查理就站在上頭受死刑裁判。這算專制魔王頭一個的現世報。卻是直到如今各國當權的人,還要跟著他學,真是不可解哩!哦!好大的兩幅畫,畫的都是拿破崙戰爭時英國海陸軍的功績。那英普兩位元帥在那裡握手,好親密呀。唉!國際上有什麼感情,只算得個小人之交,以勢利合罷。哦,這一帶廊好長!兩面架上庋的都是幾百年來的法律和議事錄。我想各國人都拿世界當個學校,在那裡上「政治功課」,這位姓英的老哥,頭一個試驗及第,這些都是他畢業成績,我們揣摩揣摩啊。怎麼這裡有個飯館?許多議員在那裡吃茶,聽說還常常請客。哈哈!英國人的政治趣味,就和他愛打球一樣,這巴力門也算得一個團體競技俱樂部哩。啊啊!這後面就是泰姆河,好閑曠呀!不知那些議員老爺們可有幾個人領略得來。哎喲!時候不早了,那邊開會好一會了,我們進去罷。

  好一個森鬱的議場。牆壁用無數三角碎片的橡木砌成,年代久了,現出一種暗淡深黝的色澤。四周並沒有大的窗戶,只靠屋頂透光。一個平面的屋頂,滿蓋五彩玻璃,式樣也是三角,顏色以淡黃為主,深藍、深紅相間錯,當這氣凝霧重之時,越顯得陰沉沉地。好像飽經世故的人,一點才華不顯出來,內裡卻含著一片淋漓元氣,外貌的幽郁,全屬動心忍性的一種表像。西人常說:美術是國民性的反射。我從前領略不出來,到了歐洲,方才隨處觸悟。這威士敏士達和巴力門兩爿建築,不是整個英國人活現出來嗎?各國會議場,什有九是圓的,巴力門卻是個長方形。中間一個議長席,左右兩邊便是一排一排的長椅子。他不像我們參眾兩院有什麼國務員席、政府委員席,因為他們非議員不能入閣,國務員都是以議員資格列席,當然無所謂國務員席了。國務員坐在議長右手邊第一排椅子,政府黨員一排一排的坐在後面。在野黨首領坐在左手邊第一排椅子,黨員也一排一排的坐在後面。連演說台也沒有,無論恁麼長的話,都是從本座站起來便講。各座位前沒有桌子,紙筆墨不用說是沒有了。

  議長是尊嚴得很。他的座是像神龕一樣,巍巍在上,罩著一個圓蓋,兩邊還垂些幡穗。議長坐在裡頭,活像塑成的一尊神道。議長席下面有一張長桌,桌上擺著一根金光燦爛的杖笏,這是表示議長威權的一種儀仗,議長參列什麼正式典禮,一定有人拿著這笏做前導。據說克林威爾拿軍隊解散國會時,曾把這笏丟到街外,說道:「這是什麼東西,拿來嚇誰?」哈哈!克林威爾如今安在?這笏倒是與天同壽咧。桌子靠外盡頭,兩邊各擺一個漆匣子,我沒有研究他是革制是木制,更不知裡頭裝著什麼寶貝,但他恰好放在兩黨首領座位的面前。那些黨魁演說,初時總是撫摩著他,講到起勁,便把他奮拳痛毆起來。

  所以英國閨秀有句美談,說是「但願嫁得個痛毆巴力門漆匣的可人夫婿」。以上所說議場規模,都是我當時很受感動的一種印象,所以不嫌瑣碎,把他詳敘。如今要說到會議情形了。本日是開會後第一次議事,討論的是「奉答詔書上奏文」(各君主國國會行開會禮之日,照例有一篇詔書,這詔書便是政府一種抽象的施政方針。國會第一次會議,議的總是上奏文,在野黨對於上奏文的主張,總含有彈劾政府的意味)。首相勞特·佐治本在巴黎和會,前日乘飛機趕回來出席。我們初入議場時,看見右邊第一排椅子坐著樞密院長般拿·羅(Bonar Law),財政總長張伯倫(Chamberlin),還有兩三位國務員,隨後勞特·佐治也到了,就正對著那漆匣子坐。那左邊漆匣子後面,坐著勞工党首領亞丹遜(Adamson)。他是恁麼樣一個人呢?他從十七歲到二十四歲在煤礦裡做苦工,是一位貨真價實正途出身的勞工党,他要把從前掘煤的拳力毆起匣子來了。我想從今以後閨秀擇婿,不該專向上流搢紳求人才,連礦丁車夫,怕也要一費法眼哩。諸君莫當是笑話,這是英國憲政史上一件大事,英國將來或者免得掉過激的社會革命,就是靠這種精神了。我們初進場時,亞丹遜正站著演說,跟著又是妥瑪演說。他是鐵路工團總書記,去年曾當過閣員。

  兩人所說的大意,都是說前日詔書,關於勞工政策,未見有切實表示,因力說戰後勞工困苦情形,主張上奏文中,要特別注重這點。這算是向政府放了第一枝箭了,兩人說的都是情詞激越,亹亹動人。對面勞特·佐治把兩條腿蹺在桌子上(諸君莫誤會,說他無禮,這是巴力門裡一種時髦態度),和他的同僚都側著耳朵凝神靜聽。還時時拿鉛筆把他們的演說要點,記在一片小紙上,好預備答駁。我聽了雙方辯論兩點多鐘,真是感服到五體投地。他們討論國家大計,像似家人婦子圍在一張桌子上聚談家務,真率是真率到十分,肫誠是肫誠到十分。自己的主張,雖是絲毫不肯放讓,對於敵黨意見,卻是誠心誠意的尊重他。我想一個國民,若是未經養成這種精神,講什麼立憲共和,豈非南轅北轍!這幾年來,國民對於議員,很有點不滿意。在議員自身,固然是要猛醒,但根本責任仍在國民。議員不是國民一分子嗎?有這種國民,自然有這種議員,攆一位去,換一位來,暮四朝三,還是一樣。不責備自己,單責備議員,根本就是錯謬。我勸我國民快些自覺罷,從這裡下一番苦工啊。不然,我們要應那組織國家的試驗,便換了一百個題目,也是要落第哩。空論少發,言歸本題。這回討論,不用問,自然知道是在野黨失敗,因為右邊坐著黑壓壓的一大堆,左邊疏疏落落像幾點晨星,形勢太過懸絕了。但是他們的少數党,明知他的主張決無通過之望,依然是接二連三把他提出,還演說得淋漓盡致(那多數党明知自己一定得勝,卻從沒有恃強壓制,令敵黨不能盡言,總要彼此痛痛快快辯論一番,才給他一個否決)。就中國人眼光看來,他們真算是呆子。分明沒有結果的提案,翻來覆去的說他,豈非都是廢話!哪裡知道英國憲政所以日進無疆,都是為此。還記得當十九世紀初年,急進黨只有一名議員在議會,他就把那普通選舉法案提出,當然是立刻否決了,明年又一字不易的提出,年年否決,年年提出,如是者一連七年。像吾們絕頂聰明的中國人,斷不會做這種笨事。你說他笨嗎?今日何如?普通選舉,不是成了全世界的天經地義嗎?他們一種主張,絕不希望立刻成功,只是要將他成了一個問題,喚起國民注意,慢慢的造成輿論,乃知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墨子的「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真是有道理。笨的英國人所以能成功,聰明的中國人所以沒出息,所爭就在這一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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