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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康先生傳(3)


  §第七章 康南海之哲學

  先生者,天稟之哲學者也。不通西文,不解西說,不讀西書,而惟以其聰明思想之所及,出乎天天,入乎人人,無所憑藉,無所襲取,以自成一家之哲學,而往往與泰西諸哲相暗合,得不謂理想界之人傑哉?今就疇昔所聞者,略敘其一二。

  一、先生之哲學,博愛派哲學也。先生之論理,以「仁」字為唯一之宗旨,以為世界之所以立,眾生之所以生,家國之所以存,禮義之所以起,無一不本於仁。苟無愛力,則乾坤應時而滅矣。是故果之核謂之仁,無仁則根幹不能茁,枝葉不能萌。手足麻木者謂之不仁,眾生之在法界,猶四肢之在一身也,人而不相知不相愛,則謂之不仁,與一體之麻木者等。苟仁矣,則由一體可以為團體,由團體可以為大團體,由大團體可以為更大團體,如是遍於法界,不難矣。故懸仁以為鵠,以衡量天下之宗教、之倫理、之政治、之學術,乃至一人之言論行事,凡合於此者謂之善良,不合於此者謂之惡劣。以故三教可以合一,孔子也,佛也,耶穌也,其立教之條目不同,而其以仁為主則一也。以故當博愛,當平等,人類皆同胞,而一國更不必論,而所親更不必論。故先生之論政、論學,皆發於不忍人之心,人人有不忍人之心,則其救國救天下也,欲已而不能自已。如左手有痛癢,右手從而煦之也;不然者,則麻木而已矣,不仁而已矣,其哲學之大本,蓋在於是。

  二、先生之哲學,主樂派哲學也。凡仁必相愛,相愛必使人人得其所欲而去其所惡。人之所欲者何?曰:樂是也。先生以為快樂者,眾生究竟之目的,凡為樂者固以求樂,凡為苦亦以為求樂也。耶教之殺身流血,可為極苦,然其目的在天國之樂也。佛教之苦行絕俗,可謂極苦,然其目的在涅槃之樂也。即不歆天國,不愛涅槃,而亦必其以不歆不愛為樂也。是固樂也,若夫孔教之言大同,言太平,為人間世有形之樂,又不待言矣。是故使其魂樂者,良宗教、良學問也,反是則其不良者也。使全國人民皆樂者,良政治也,反是,則其不良者也。而其人民得樂之數之多寡,及其樂之大小則為良否之差率。故各國政體之等級,千差萬別,而其最良之鵠,可得而懸指也。墨子之非樂,此墨子所以不成為教主也。若非使人去苦而得樂,則宗教可無設也。而先生之言樂,與近世西儒所倡功利主義,謂人人各求其私利者有異。先生之論,凡常人樂凡俗之樂,而大人不可不樂高尚之樂。使人人皆偏于俗樂,則世界之大樂、真樂者,終不可得。夫所謂高尚之樂者何也?即常自苦以樂人是也。以故其自治及教學者,恒以樂天知命為宗旨。嘗言曰:凡聖賢豪傑之救世任事,亦不過自縱其救世任事之欲而已。故必視救世任事如縱欲,然後可謂之至誠,可謂之真人物。是先生哲學之要領,無論律人律己,入世間出世間,皆以此為最終之目的,首尾相應,盛水不漏者也。

  三、先生之哲學,進化派哲學也。中國數千年學術之大體,大抵皆取保守主義,以為文明世界在於古時,日趨而日下。先生獨發明《春秋》三世之義,以為文明世界在於他日,日進而日盛。蓋中國自創意言進化學者,以此為嚆矢焉。先生于中國史學用力最深,心得最多,故常以史學言進化之理。以為中國始開于夏禹,其所傳堯舜文明事業,皆孔子所托以明義,懸一至善之鵠,以為太平世之倒影現象而已。又以為世界既進步之後,則斷無複行退步之理,即有時為外界別種阻力所遏,亦不過停頓不進耳,更無複返其初。故《孟子》言「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其說主於循環;《春秋》言據亂、升平、太平,其說主于進化。二義正相反對,而先生則一主後說焉。又言中國數千年政治雖不進化,而社會甚進化。政治不進化者,專制政體為之梗也;社會進化者,政府之干涉少,而人民自由發達也。先生於是推進化之運,以為必有極樂世界在於他日,而思想所極,遂衍為大同學說。

  四、先生之哲學,社會主義派哲學也。泰西社會主義,原于希臘之柏拉圖,有共產之論。及十八世紀,桑士蒙、康德之徒大倡之,其組織漸完備,隱然為政治上一潛勢力。先生未嘗讀諸氏之書,而其理想與之暗合者甚多。其論據之本,在《戴記·禮運篇》孔子告子遊之語。其文曰: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歸,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先生演繹此義,以組織所謂「大同學說」者。其理想甚密,其條段甚繁,以此區區小篇,勢不能盡其義蘊。今惟提其大綱,約列一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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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原理。

  先生哲學之主綱,既以求人類全體之最大快樂為目的,乃以為雖求其樂,當先去其苦;欲去其苦,當先尋其致苦之源。於是,以慈悲智慧之眼,觀察世界各種社會,條別其苦惱之種類,與其所從出。今略舉其數如下:

  既察種種苦惱相,而求其所自出,不外三端:一曰天生,二曰人為,三曰自作。又總三者而求其最大之根源,曰妄生分別。於是乎講普救之術曰: 天生之苦惱,人智日開,藝術日精,則可以勝之;人為之苦惱,公德日進, 政事日修,則可以勝之;自作之苦惱,理想日高,智慧日大,則可以勝之。而其總根源既在分別,則其對治之總方法,厥惟大同。

  大同根據之原理,以為眾生本一性海,人類皆為同胞。由妄生分別相故, 故惟顧己之樂,而不顧他之苦,常以己之自由,侵人之自由,相侵不已,相報復不已,而苦惱之世界成焉。人私其身,家私其家,群私其群,國私其國, 謀用是作,兵由此起,一切苦惱,永無窮極。欲治其本,不可不以宗教精神為歸宿;而其下手之方法,不可不務國家改良、家族改良、社會改良。蓋先生之為此學說,非徒欲施之一國,而將以施之天下;又非欲行之於現在,而欲行之於將來。質而言之,則其博愛、主樂、進化之三大主義,所發出之條段也。

  第二,世界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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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理想之國家。先生謂所貴乎有政府者,謂其為人民謀公益之一公局也。故苟背此目的者,則不得認為政府;苟不盡此責任者,亦不得認為政府。雖然,先生所謂政府責任者,其範圍頗廣大。主張干涉主義,以為民間一切教養之事務,政府不可不經理之、指導之。(其詳見下社會節)其外形乃有似希臘之斯巴達國政體,但其選任政府,則一由人民公舉,采萬國制度而改良焉,《禮運》所謂「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也。惟一政府所轄之境域,必不可過大,如中國十八行省之地,最少亦須分為四五十政府,各因其風俗之程度以施政。初時不必齊等,久乃歸於大同。至於萬國相互之關係,先生以為各強國對立,各謀私益,互爭雄長,最為文明進步之害,故第一須破國界。凡各大國向來統治於一總政府之下者,宜聽其人民自治,分為若干對等之小國,略如美國聯邦、瑞士聯邦之例。合全地球無數之小政府,為獨一之大聯邦,而為總憲法以樞紐之。但此憲法與各小政府之憲法異;小政府之憲法務極繁,大聯邦之憲法務極簡。聯邦既成,則兵盡廢,但有警察,而無海陸軍, 《禮運》所謂「講信修睦」也。此義西人發之者固甚多,今後數百年間亦斷不能行。而其為天下之公理,為將來世界所必至,蓋不可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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