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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康先生傳(2)


  §第四章 委身國事時代

  先生經世之懷抱在大同,而其觀現在以審次第,則起點于愛國。先生論政之目的在民權,而其揆時勢以謀進步,則注意於格君。自光緒十五年,即以一諸生伏闕上書,極陳時局,請及時變法以圖自強,書格不達。甲午敗後,又聯合公車千餘人,上書申前議,亦不達,世所傳公車上書記是也。自此以後,四年之間,凡七上書,其不達也如故,其頻上也如故。舉國俗流非笑之、唾駡之,或謂為熱中,或斥為病狂。先生若為不聞也者,無所於撓,鍥而不捨。其結果也,為今上皇帝所知,召對特拔,遂有戊戌維新之事。

  戊戌維新,雖時日極短,現效極少,而實二十世紀新中國史開宗明義第一章也。凡物必有原動力以起其端,由原動力生反動力,由反動力複生其反動力,反反相銜,動動不已,而新世界成焉。惟戊戌之原動力,其氣魄雄厚,其潮勢壯闊,故生反動力最速而最劇,僅百日間,挫跌一無所存。而反動力之雄厚壯闊,亦與之相應,其高潮之點,極於團匪之禍,神京蹂躪,朝列為空。今者反動力之反動力又起矣。自今以往,中國革新之機,如轉巨石于危崖,遏之不可遏,必達其目的地而後已。此事理所必至也。然則戊戌之役,為敗乎?為成乎?君子曰:成也。

  戊戌維新之可貴,在精神耳;若其形式,則殊多缺點,殆猶大輅之僅有椎輪,木植之始見萌坼也。當時舉國人士,能知歐美政治大原者,既無幾人,且掣肘百端,求此失彼。而其主動者,亦未能遊西域、讀西書,故其措置不能盡得其當,殆勢使然,不足為諱也。若其精神,則純以國民公利公益為主, 務在養一國之才,更一國之政,采一國之意,辦一國之事。蓋立國之大原,於是乎在。精神既立,則形式隨之而進,雖有不備,不憂其後之不改良也。此戊戌維新之真相也。吾雖不敢盡以此為先生一人之功,然其主動者在先生,又天下人所同認而無異詞也。先生所以盡力于國家者,於是為不薄矣。

  政變以後,先生之志不少衰,複聯合海內外同志,創一中國前此未有之大會,以圖將來。及至去年,漢口之難,又一挫跌,以至於今,而先生委身國家之生涯,其前半段落暫停頓焉。其此後若何,非吾之所得言也。要之,此新舊兩世紀之交,中國政治界最有關係之人物誰乎?吾敢應之而不疑曰:康先生也。

  §第五章 教育家之康南海

  先生能為大政治家與否,吾不敢知。雖然,其為大教育家,則昭昭明甚也。先生不徒有教育家之精神而已,又備教育家之資格。其品行方峻,其威儀嚴整。其授業也,循循善誘,至誠懇懇,殆孔子所謂「誨人不倦」者焉。其講演也,如大海潮,如獅子吼,善能振盪學者之腦氣,使之悚息感動,終身不能忘。又常反復說明,使聽者渙然冰釋,怡然理順,心悅而誠服。中國學風之壞,至本朝而極,而距今十年前,又末流也。學者一無所志,一無所知,惟利祿之是慕,惟帖括之是學。先生初接見一學者,必以嚴重迅厲之語,大棒大喝,打破其頑舊卑劣之根性。以故學者或不能受,一見便引退;其能受者,則終身奉之,不變塞焉。先生之多得得力弟子,蓋在於是。其為教也,德育居十之七,智育居十之三,而體育亦特重焉。今按《長興學設》之綱領旨趣,造一學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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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觀之,先生教育之大綱可知矣。至其學舍組織之體段,則先生自為總教授、總監督,而立學生中三人或六人為學長,分助各科。又舍中設有書藏、儀器室,亦委一學生專司之。其規制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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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學生人置一劄記簿,每日各自記其內學外學及讀書所心得,時事所見,及以自課。每朔則繳呈之,先生為之批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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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先生教育之組織,比諸東西各國之學校,其完備固多所未及,然當中國教育未興之前,無所憑藉,而自創之,其心力不亦偉乎!至其重精神,貴德育,善察中國歷史之習慣,對治中國社會之病源,則後有起者,皆不可不師其意也。

  先生教育之大段,固可以施諸中國,但其最缺點者有一事,則國家主義是也。先生教育之所重,曰個人的精神,曰世界的理想。斯二者非不要,然以施諸今日之中國,未能操練國民以戰勝于競爭界也,美猶為憾,吾不敢為諱。

  §第六章 宗教家之康南海

  先生又宗教家也。吾中國非宗教之國,故數千年來,無一宗教家。先生幼受孔學,及屏居西樵,潛心佛藏,大澈大悟;出遊後,又讀耶氏之書,故宗教思想特盛,常毅然以紹述諸聖、普度眾生為己任。先生之言宗教也,主信仰自由,不專崇一家,排斥外道,常持三聖一體、諸教平等之論。然以為生於中國,當先救中國,欲救中國,不可不因中國人之歷史習慣而利導之。又以為中國人公德缺乏,團體散渙,將不可以立於大地,欲從而統一之,非擇一舉國人所同戴而誠服者,則不足以結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於是乎,以孔教復原為第一著手。

  先生者,孔教之馬丁·路得也。其所以發明孔子之道者,不一而足,約其大綱,則有六義:

  一、孔教者,進步主義,非保守主義。
  二、孔教者,兼愛主義,非獨善主義。
  三、孔教者,世界主義,非國別主義。
  四、孔教者,平等主義,非督制主義。
  五、孔教者,強立主義,非巽懦主義。
  六、孔教者,重魂主義,非愛身主義。

  其從事于孔教復原也,不可不先排斥俗學而明辨之,以撥雲霧而見青天。於是其料簡之次第,凡分三段階:

  第一,排斥宋學,以其僅言孔子修己之學,不明孔子救世之學也。

  第二,排斥歆學(劉歆之學),以其作偽,誣孔子,誤後世也。

  第三,排斥荀學(荀卿之學),以其僅傳孔子小康之統,不傳孔子大同之統也。

  昔中國之言孔學者,皆以《論語》為獨一無二之寶典。先生以為《論語》雖孔門真傳,然出於門弟子所記載,各尊所聞,各明一義,不足以盡孔教之全體,故不可不推本於《六經》。《六經》皆孔子手定,然《詩》《書》《禮》《樂》,皆因前世所有而損益之,惟《春秋》則孔子自作焉,《易》則孔子繫辭焉。故求孔子之道,不可不于《易》與《春秋》。《易》為魂靈界之書,《春秋》為人間世之書,所謂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孔教精神,於是乎在。

  先生之治《春秋》也,首發明改制之義。以為孔子湣時俗之敝,思一革而新之,故進退千古,制定法律,以貽來者。《春秋》者,孔子所立憲法案也,所以導中國脫野蠻之域,而進于文明也。故曰《春秋》天子之事也。但孔子所處之時勢地位,既不能為梭倫,亦不必不為盧梭,故托諸記事,立其符號,傳諸口說,其微言大義則在《公羊》《穀梁》二傳及《春秋繁露》等書。其有未備者,可推甲以知乙,舉一以反三也。先生乃著《孔子改制考》,以大暢斯旨。此為孔教復原之第一段。

  次則論三世之義。《春秋》之例,分十二公為三世:有據亂世,有升平世,有太平世。據亂、升平,亦謂之小康;太平亦謂之大同。其義與《禮運》所傳相表裡焉。小康為國別主義,大同為世界主義;小康為督制主義,大同為平等主義。凡世界非經過小康之級,則不能進至大同;而既經過小康之級,又不可以不進至大同。孔子立小康義以治現在之世界,立大同義以治將來之世界。所謂六通四辟,小大粗精,其運無乎不在也。小康之義,門弟子皆受之,而荀卿一派為最盛。傳于兩漢,立於學官,及劉歆竄入古文經,而荀學之統亦篡矣。宋元明儒者,別發性理,稍脫劉歆之範圍,而皆不出於荀學之一小支。大同之學,門弟子受之者蓋寡,子遊、孟子稍得其崖略,然其統中絕,至本朝黃梨洲稍窺一斑焉。先生乃著《春秋三世義》《大同學說》等書,以發明孔子之真意。此為孔教復原之第二段。

  若夫《大易》,則所謂以元統天,天人相與之學也。孔子之教育,與佛說華嚴宗相同:眾生同原於性海,舍眾生亦無性海;世界具含於法界,舍世界亦無法界。故孔子教育之大旨,多言世間事,而少言出世間事,以世間與出世間,非一非二也。雖然,亦有本末焉。為尋常根性人說法,則可使由之而不使知之;若上等根性者,必當予以無上之智慧,乃能養其無上之願力。故孔子系《易》以明魂學,使人知區區軀殼,不過偶然幻現於世間,無可愛惜,無可留戀,因能生大勇猛,以捨身而救天下。先生乃擬著《大易微言》一書,然今猶未成,不過講學時常授其口說而已。此為孔教復原之第三段。

  此外,先生所著書關於孔教者,尚有《教學通議》一書,為少年之作,今已棄去。有《新學偽經考》出世最早。有《春秋公羊傳注》《孟子大義述》《孟子公羊相通考》《禮運注》《大學注》《中庸注》等書,皆未公於世。以上先生發明孔教之大略也。吾自從學以來,悉受斯義,及今既閱十餘年,騖心末學,久缺研究;而瀏覽泰西學說以後,所受者頗繁雜,自有所別擇,于先生前者考案各義,蓋不能無異同。要之,先生目光之炯遠,思想之銳入,氣魄之閎雄,能於數千年後,以一人而發先聖久墜之精神,為我中國國教放一大光明,斯不獨吾之所心悅誠服,實此後中國教學界所永不能諼者也。

  先生于佛教,尤為受用者也。先生由陽明學以入佛學,故最得力於禪宗, 而以華嚴宗為歸宿焉。其為學也,即心是佛,無得無證,以故不歆淨土,不畏地獄;非惟不畏也,又常住地獄;非惟常住也,又常樂地獄,所謂曆無量劫行菩薩行是也。以故日以救國救民為事,以為舍此外更無佛法。然其所以立於五濁擾擾之界,而不為所動者,有一術焉,曰常惺惺,曰不昧因果。故每遇橫逆困苦之境,輒自提醒曰:吾發願固當如是,吾本棄樂而就苦,本舍淨土而住地獄,本為眾生迷惑煩惱,故入此世以拯之。吾但當湣眾生之未覺, 吾但當求法力之精進,吾何為瞋恚?吾何為退轉?以此自課,神明俱泰,勇猛益加。先生之修養,實在於是;先生之受用,實在於是。

  先生于耶教,亦獨有所見。以為耶教言靈魂界之事,其圓滿不如佛;言人間世之事,其精備不如孔子。然其所長者,在直捷,在專純。單標一義,深切著明,曰人類同胞也,曰人類平等也,皆上原於真理,而下切于實用,于救眾生最有效焉,佛氏所謂不二法門也。雖然,先生之布教於中國也,專以孔教,不以佛、耶,非有所吐棄,實民俗歷史之關係,不得不然也。

  先生所以效力于國民者,以宗教事業為最偉;其所以得謗於天下者,亦以宗教事業為最多。蓋中國思想之自由,閉塞者已數千年,稍有異論,不曰非聖無法,則曰大逆不道。即萬國前事,莫不皆然,此梭格拉底所以瘐死獄中,而馬丁·路得所以對簿法廷也。以先生之多識淹博,非不能曲學阿世,以博歡迎于一時,但以為不抉開此自由思想之藩籬,則中國終不可得救。所以毅然與二千年之學者,四萬萬之時流,挑戰決鬥也。嗚呼!此先生所以為先生歟!泰西歷史家,論近世政治學術之進步,孰不以宗教改革之大業為一切之原動力乎?後有識者,必能論定此公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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