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飲冰室合集 | 上頁 下頁
南海康先生傳(1)


  清光緒二十七年

  §第一章 時勢與人物

  文明弱之國人物少,文明盛之國人物多。雖然,文明弱之國,人物之資格易;文明盛之國,人物之資格難。如何而後可以為真人物?必其生平言論行事,皆影響於全社會,一舉一動,一筆一舌,而全國之人皆注目焉,甚者全世界之人皆注目焉,其人未出現以前與既出現以後,而社會之面目為之一變。若是者庶可謂之人物也已。

  有應時之人物,有先時之人物。法蘭西之拿破崙,應時之人物也,盧梭則先時之人物也;意大利之加布兒,應時之人物也,瑪志尼則先時之人物也;日本之西鄉、木戶、大久保,應時之人物也,蒲生、吉田,則先時之人物也。其為人物一也,而應時而生者,則其所志就,其所事成,而其及身亦複尊榮安富,名譽洋溢。先時而生者,其所志無一不拂戾,其所事無一不挫折,而其及身亦複窮愁潦倒,奇險殊辱,舉國欲殺,千夫唾駡,甚乃身死絕域,血濺市朝。是亦豪傑之有幸、有不幸乎?雖然,為一身計,則與其為先時之人物,誠不如為應時之人物;為社會計,則與其得十百應時之人物,無寧得一二先時之人物。何則?先時人物者,社會之原動力,而應時人物所從出也。質而言之,則應時人物者,時勢所造之英雄;先時人物者,造時勢之英雄也。既有時勢,何患無應此之英雄?然若無先此之英雄,則恐所謂時勢者渺不可睹也。應時者有待者也,先時者無待者也。同為人物,而難易高下判焉矣。由此言之,凡真人物者,非為一世人所譽,則必為一世人所毀;非為一世人所膜拜,則必為一世人所蹴踏。何以故?或順勢而為社會導,或逆勢而與社會戰。不能為社會導者,非人物也;不敢與社會戰者,非人物也。然則其戰亦有勝敗乎?曰:無有。凡真人物者,必得最後之戰勝者也。是故有早歲敗而晚年勝者焉,有及身敗而身後勝者焉。大抵其先時愈久者,則其激戰也愈甚,而其獲勝也愈遲。《孟子》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觀人物者不可不於此留意也。

  二十世紀之中國,必雄飛於宇內,無可疑也,雖然,其時機猶在數十年以後焉。故今日固無拿破崙也,無加布兒也,無西鄉、木戶、大久保也,即有之而亦必不能得其志,且無所甚補益於國家。故今日中國所相需最殷者,惟先時之人物而已。嗚呼!所望先時人物者,其已出現乎?其未出現乎?要之,今日殆不可不出現之時哉!今後續續出現者幾何人,吾不敢言,若其巋然亙於前者,吾欲以南海先生當之。凡先時人物所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一曰理想,二曰熱誠,三曰膽氣。三者為本,自餘則皆枝葉焉耳。先時人物者,實過渡人物也。其精神專注於前途,以故其舉動或失於急激,其方略或不適於用,常有不能為諱者。南海先生,吾師也,以吾而論次其傳,後世或謂阿所好焉。要之,先生生平言論行事,雖非無多少之缺點,可以供人摭拾之而詆排之者,若其理想之宏遠照千載,其熱誠之深厚貫七劄,其膽氣之雄偉橫一世,則並時之人,未見其比也。先生在今日,誠為舉國之所嫉視;若夫他日有著二十世紀新中國史者,吾知其開卷第一頁,必稱述先生之精神事業, 以為社會原動力之所自始。若是乎,先生果為中國先時之一人物哉!吾而不傳,曷貽來者?不揣愚陋,遂綴斯文。

  §第二章 家世及幼年時代

  先生名有為,字廣夏,號長素,廣東廣州府南海縣人。其先代為粵名族, 世以理學傳家。曾祖式鵬,講學於鄉,稱醇儒。祖父贊修,為連州教諭,專以程朱之學,提倡後進,粵之士林,咸宗仰焉。從祖國器,當鹹同間,從左軍,以功至廣西巡撫。懿修,當咸豐末葉,四海鼎沸之際,以一布衣辦七縣團練,境內肅謐。其後朝廷以三達官某某等充全粵團練大臣,假公謀私, 氣焰熏灼,而懿修獨不肯以所屬置彼三人勢力範圍之下。三人者以全力敵之、脅之、搏之,不能奪也,卒使其地確然成一自治團體,至今食其賜焉。蓋其剛健任事不畏強禦之風,有自來矣。父達初,早世。母勞氏,生子二人,仲曰廣仁,戊戌之役死于國難,先生其伯也。先生既早孤,幼受教育于大父, 每誦讀,過目不忘。七歲能屬文,有神童之目。然家學既正,秉性尤厚,故常嚴重,不苟言笑。成童之時,便有志于聖賢之學,鄉里俗子笑之,戲號之曰「聖人為」,蓋以其開口輒曰「聖人聖人」也,「為」也者,先生之名有為也。即此一端,亦可以知其少年之志氣矣。

  吾粵之在中國,為邊徼地,五嶺障之,文化常後於中原,故黃河流域、揚子江流域之地,開化既久,人物屢起,而吾粵無聞焉。數千年無論學術事功,皆未曾有一人出能動全國之關係者。惟禪宗六祖慧能,為佛家鉅子,風靡天下,然所及乃在世界外之世界耳。次則明代陳白沙、湛甘泉,以講學鳴于時,然其學系之組織完善,不及姚江,故王學出而陳學衰。逮于近世,洪秀全、李秀成驟倡革命,蹂躪天下之半,實為吾粵人物最有關係於全國者, 然其才略不敵湘淮,故曾軍興而洪軍亡。微乎眇哉!粵人之在中國也。然則其關係之所及最大而最遠者,固不得不謂自先生始。

  §第三章 修養時代及講學時代

  先生以十九歲喪大父。年十八,始游朱九江先生之門,受學焉。九江者, 名次琦,字子襄,粵中大儒也,其學根柢于宋明而以經世致用為主,研究中國史學、歷代政治沿革得失最有心得,著書甚富。晚年以為此等著述,無益於後來之中國,故當易簀之際,悉焚其稿,學者惜焉。先生從之游,凡六年,而九江卒。其理學、政學之基礎,皆得諸九江。

  九江卒後,乃屏居獨學於南海之西樵山者又四年。其間盡讀中國之書,而其發明最多者為史學。究心歷代掌故,一一考其變遷之跡、得失之林;下及考據、詞章之學,當時風靡一世者,雖不屑屑,然以餘事及之,亦往往為時流所莫能及。又九江之理學,以程朱為主,而間采陸王。先生則獨好陸王, 以為直捷明誠,活潑有用,故其所以自修及教育後進者,皆以此為鵠焉。既又潛心佛典,深有所悟,以為性理之學,不徒在軀殼界,而必探本於靈魂界。

  遂乃冥心孤往,探求事事物物之本原,大自大千諸天,小至微塵芥子,莫不窮究其理。常徹數日夜不臥,或打坐,或遊行,仰視月星,俯聽溪泉,坐對林莽,塊然無儔,內觀意根,外察物相,舉天下之事,無得以擾其心者,殆如世尊起於菩提樹下,森然有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概。先生一生學力,實在於是。其結果也,大有得於佛為一大事出世之旨。以為人相、我相、眾生相既一無所取無所著,而猶現身於世界者,由性海渾圓,眾生一體,慈悲普度,無有已時。是故以智為體,以悲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願力無盡故,與其佈施於將來,不如佈施於現在;大小平等故,與其惻隱於他界,不如惻隱於最近。於是浩然出出世而入入世,橫縱四顧,有澄清天下之志。

  既出西樵,乃游京師。其時西學初輸入中國,舉國學者,莫或過問。先生僻處鄉邑,亦未獲從事也。及道香港、上海,見西人植民政治之完整,屬地如此,本國之更進可知。因思其所以致此者,必有道德學問以為之本原。乃悉購江南製造局及西教會所譯出各書盡讀之。彼時所譯者,皆初級普通學, 及工藝、兵法、醫學之書,否則耶蘇經典論疏耳,於政治哲學毫無所及。而先生以其天稟學識,別有會悟,能舉一以反三,因小以知大。自是于其學力中,別開一境界。

  其時天下未知有先生也。先生之旅行,凡五六年。北出山海關,登萬里長城,南游江漢,望中原,東詣闕裡,謁孔林,浪跡于燕、齊、楚、吳、荊、襄之間,察其風土人物,交其士大夫,西溯江峽,如桂林。疇昔山中所修養者,一一按之經歷實驗,學乃益進。

  先生以為欲任天下之事,開中國之新世界,莫亟於教育,乃歸講學於粵城。歲辛卯,於長興裡設黌舍焉。余與先生之關係,實始於此。其時張之洞實督兩粵,先生勸以開局譯日本書,輯萬國文獻通考,張氏不能用也。乃盡出其所學,教授弟子。以孔學、佛學、宋明學為體,以史學、西學為用。其教旨專在激厲氣節,發揚精神,廣求智慧。中國數千年無學校,至長興學舍,雖其組織之完備,萬不逮泰西之一,而其精神,則未多讓之。其見於形式上者,如音樂至兵式、體操諸科,亦皆屬創舉。先生講學于粵凡四年,每日在講堂者四五點鐘。每論一學,論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又引歐美以比較證明之;又出其理想之所窮及,懸一至善之格,以進退古今中外。蓋使學者理想之自由日以發達,而別擇之智識亦從生焉。餘生平於學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賜也。

  後又講學于桂林,其宗旨方法一如長興。先生又以為凡講學莫要于合群,蓋以得智識交換之功而養團體親愛之習。自近世嚴禁結社,而士氣大衰,國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務欲破此錮習,所至提倡學會,雖屢遇反對,而務必達其目的然後已。其見忌嫉於當世,此亦一原因也。甲午敗後,遂開強學會于京師,一時張之洞、袁世凱之流,皆贊成焉。不數月,為政府所禁。然自是學會之風遍天下,一年之間,設會百數,學者不復以此為大戒矣。強學會之開也,餘與其役。當時創議之人,皆贊此舉,而憚會之名號,鹹欲避之,而代以他字,謂有其實不必惟其名也。而先生齗齗持之,不肯遷就。餘頗怪焉。先生曰:「吾所以辦此會者,非謂其必能成而大有補於今時也,將以破數百年之網羅,而開後此之途徑也。」後卒如其言。先生之遠識大膽毅力, 大率類是。乙未、丙申以後,先生所欲開之學風,漸萌芽浸潤於全國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