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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鄂督張制軍書


  清光緒二十六年

  南皮尚書閣下:

  嗚呼!往事已矣。閣下今日避啟超若將浼己,從前之交誼既已盡絕,非惟閣下絕啟超,抑啟超亦絕閣下也。雖然,交雖絕,然尚有不能盡絕者存,則以中國者為啟超與閣下所同居之國,皇上者為啟超與閣下所同戴之皇。坐是之故,啟超與閣下私情雖絕,而公義未絕。故今者於忍之無可忍、恕之無可恕之際,不能不更以公義之言進于閣下。閣下雖惡之、嫉之、畏之、避之,顧請姑讀終篇而一自省焉。

  去臘二十四日之偽詔,閣下曾見之否耶?此詔之為廢立,天下人皆知之皆痛之,又不惟中國之同胞而已,即西人東人亦莫不皆知之皆痛之。閣下既依附逆謀,必有飾詞以處此,曰:是建嗣也,非廢立也雲爾。夫此事之始末底蘊彰明較著,人人共見,本不待辯而明者也,雖然,閣下咬文嚼字之人也,與閣下論大義,閣下必複出其俗吏舞文之手段,以巧為彌縫,今請仍咬文嚼字,為閣下一言。光緒五年閏三月,廷旨以吳可讀死諫一疏交議,有一折洋洋千餘言,陳說吳氏所未及慮有三事,非閣下之手筆耶?啟超猶記其第一事,謂一生而已定為後之義,即一生而已定大寶之傳,合併為一,將類建儲,我朝列聖以立儲為大戒,高宗九降綸音,萬分剴切,今若建之,有違家法云云。然則當時閣下之意,知建儲之有背祖訓矣,又知預定嗣子之即為建儲矣。若今次溥儁之立,非所謂已定大寶之傳者耶?非所謂將類建儲者耶,非所謂自違家法者耶?何閣下昔日慮之,而今日不及慮也。其第二事謂前代儲貳,讒構奪嫡,流弊已多,今被以紹統之高名,重以承繼之形跡,較之尋常主器,尤易生嫌云云。然則當時閣下之意,謂早定嗣子易生嫌疑矣。夫以皇上親生之子,有承繼之形跡,猶易生嫌,而況於橫自外來溥儁耶?何閣下昔日慮之,而今日不及慮也?其第三事謂天位授受,簡在帝心,所以慎重付託,為宗社計也,此時早定,豈不太驟云云。是當時閣下之意,以為皇上雖生有皇子,但使皇上一日生存,則一日不必定繼統,若定之則太驟也。夫皇上即生有皇子而早定之,尚且謂為太驟,豈未有皇子而別定之,獨非太驟耶?何閣下昔日慮之,而今日不及慮也?閣下折中又有云:托諸文辭則可避建儲之名,見諸實事則儼成一建儲之局。此四語不啻為今日言之矣。去臘偽詔末數語雲,謹當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溥儁為皇嗣云云。閣下最精訓詁之學,試問皇嗣與皇太子之名義,有何分別?以此為彌縫掩飾,又不徒狙公之朝三暮四而已,而閣下前者殷憂之言,今豈其遂忘之?閣下折中又有云:在兩宮慈愛之念,惟期於後嗣繼統久遠遵行,豈必亟亟焉指定一承繼之人而後慰。即穆宗在天之靈,當亦願後嗣聖德永綏洪祚,又豈必介介焉早標一嗣子之目而後安。啟超每讀此數語,未嘗不歎其片言居要,善於陳詞。乃去臘偽詔,託名于預定承繼之人以慰太后,藉口於早標嗣子之目以安穆宗,而閣下顧噤若寒蟬,未聞一伸前說,何其無記性歟,抑無血性也!凡以上所錄,皆閣下折中原文,未有一字增減,啟超竊以為即以此折上之於今日雖不能收格心之效,仍不失為正名之言。何意前後曆二十年,閣下位已尊矣,名已高矣,遂乃一口兩舌食言而肥。前日能慮吳柳堂之所未及慮,今日可慮之事,視前此加十百倍而恝然安之,又從而暗助之。吾不知閣下曾有何面目以見天下人,更有何顏以自讀光緒五年之奏議也!

  雖然,居今日而論建儲之是非可否,正所謂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此次之變實為廢立而非建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即以閣下之無恥,但使清夜捫心自問,亦未必無天良發現之時,惟是驟然以不諫廢立之罪罪閣下,而閣下之口必不服,故即如閣下之意,謂不過建儲而已,而閣下之不諫建儲,其罪已不容於死。嗚呼!閣下其無謂天下人之易欺,前有千古,後有萬年,李子堅《與胡廣趙戒》一書,願閣下日三複之也。至啟超此次移書之意,又非故為嬉笑怒駡,以快泄其積憤雲爾。今日中國之命脈系於皇上,而皇上之生命,懸于北廷諸逆之手。諸逆之與皇上不兩立也久矣,前年之變,得劉峴帥十二字之電奏,而皇上之命得延一年,去臘之變,得經蓮珊及海內外之電奏,而皇上之命得延至於今日。顧皇上一日不去,則諸逆之眼中釘一日不拔,勢成騎虎,豈肯罷休?今者峴帥已去任矣,蓮珊已被逮矣,逆賊心目中已無疆臣,已無輿論,自謂橫行天下,誰敢奈何?禪讓之詔不出於期年,鼎湖之痛即在於眉睫。閣下如自外覆載,甘心從賊,屈膝於孺嬰之下,乞憐於操、莽之朝,夫複何言?若猶有一線之天良,眷念神州,顧戀舊主,上畏昊天之視聽,下思良史之衰鉞,則亡羊補牢,今猶可及,日暮途遠,更不容遲。若能率三楚子弟,堂堂正正,清君側之惡,奉太后頤養耄年,輔皇上複行新政,策之上者也。如是則閣下之威名,當輝於五洲,亙於萬古。即不爾,而遠之追念光緒五年之初心,近之效法劉制軍、岑廉訪、經太守之愚忠,以一紙之封事,謝天下之責望,身既膺兼圻之威,言即有九鼎之重,亦可以寒賊膽于萬一,拯君難於須臾,策之次者也。

  雖然,啟超雖言之,而有以知閣下之必不能行也,知閣下之必不能行而猶不自已於言,正以公義之不可以絕也。閣下之所以必不能行者何也?亦曰全軀而已,保位而已。然以啟超計之,閣下靦然淟然薾然為妾婦之容以媚逆賊,而所謂全軀保位之道遂果得乎?彼逆賊者遂能撫閣下如螟蛉,豢閣下如犬馬乎?啟超竊意其終未必然也。側聞去臘今春,曾兩次電召,電下而又中止,此何為乎?台官交章彈劾,特派欽差查辦,此何為乎?怒擲報效之七千兩,嚴旨申飭,詞意俱厲,電報瑣費,齗齗然與閣下計較,此何為乎?閣下奴顏婢膝以向諸逆,諸逆豈能推心置腹以待閣下!況戾太子之嫌疑,近方在閣下之肘腋,聞諸道路,頗有謂閣下實授意假託,將藉之以行大事者。而日本鄂生之言,述閣下隱寓深意,尤有不可聽聞之語。啟超固信閣下之必無是事無是心也,非以閣下之忠而信之也。白衣秀士王倫,豈能占梁山泊一席地?是以知閣下之必非其人也。雖然,彼諸逆之視閣下,實儼如一敵國,閣下今日之地位,如以獵人而向群虎膜拜,其幸能免乎?其終不能免乎?閣下固無自主之權也,欲歸新黨,而新黨不屑有此敗類;欲附賊黨,而賊黨亦不願有此贅瘤。卒至進退失據,身敗名裂,後世諡為至愚,千載指為奸佞,翻雲覆雨,究何益乎?居恒讀史至胡廣、孔光、馮道故事,孰不憐而笑之。嗚呼!其無使後人而複笑後人也。啟超萬里投荒,一生九死;頭顱聲價,過於項羽;俯仰千古,亦足自豪;鉏麑滿地,日日可死。雖然,但使一日立於天地之間,則一日不能忘中國忘皇上。西風殘照,漢家之陵闕已非;石爛海枯,精衛之冤誠難改。蹈跡東海,昔昔猶夢長安;移文北山,字字不容假借。不辭瘏口,更瀆清塵。孔子曰:「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吾知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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