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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積弱溯源論(4)


  所謂餂之之術者何也?孟德斯鳩曰:「專制政體之國,其所以持之經久而不壞裂者,有一術焉。蓋有一種矯偽之氣習,深入于臣僚之心,即以爵賞自榮之念是也。彼專制之國,其臣僚皆懷此一念,於是各競於其職,孜孜莫敢怠,以官階之高下,祿俸之多寡,互相誇耀,往往望貴人之一顰一笑,如天帝如鬼神然。」此語也,蓋道盡中國數千年所以餂民之具矣。彼其所以馴吾民者,既已能使之如妾婦、如禽獸矣,夫待妾婦、禽獸之術,則何難之有?今夫畜犬見其主人,搖頭擺尾,前趨後躡者,為求食也;今夫遊妓遇其所歡,塗脂抹粉,目挑心招者,為纏頭也。故苟持一臠之肉以餂畜犬,則任使之如何跳擲,如何回旋,無不如意也;纏千金于腰以餂遊妓,則任使之如何獻媚,如何送情,無不如意也。民賊之餂吾民,亦若是已耳。齊桓公好紫,一國服紫;漢高祖惡儒,諸臣無敢儒冠。曹操號令于國中曰:「有從我遊者,吾能富而貴之。」蓋彼踞要津、握重權之人,出其小小手段,已足令全國之人,載顛載倒,如狂如醉,爭先恐後,奔走而趨就之矣。而其趨之最巧、得之最捷者,必一國中聰明最高、才力最強之人也。既已餂得此最有聰明才力者,皆入於其彀中,則下此之猥猥碌碌者,更何有焉?直鞭箠之、圈笠之而已。彼蟻之在於垤也,自吾人視之,覺其至微賤、至麼麽而可憐也;而其中有大者王焉,有小者侯焉,群蟻營營逐逐以企仰此無量之光榮,莫肯讓也,莫或怠也。彼越南之淪於法也,一切政權、土地權、財權,皆握於他人之手,本國人無一得與聞,自吾人視之,覺其局天蹐地,無生人之趣也,而不知越南固仍有其所謂官職焉,仍有其所謂科第焉,每三年開科取士,其狀元之榮耀,無以異于昔時,越人之企望而爭趨之者,至今猶若鶩焉。當順治、康熙間,天下思明,反側不安,聖祖仁皇帝一開博學鴻詞科,再設明史館,搜羅遺佚,征辟入都,位之以一清秩、一空名,而天下帖帖然、戢戢然矣。蓋所以餂民者得其道也。此術也,前此地球各專制之國莫不用之,而其最嫺熟精巧而著有成效者,則中國為最矣!

  所謂役之之術者何也?彼民賊既攘國家為己一家之私產矣,然國家之大,非一家子弟數人可以督治而鈐轄之也,不得不求助我者,於是官吏立焉。文明國之設官吏,所以為國民理其公產也,故官吏皆受職於民;專制國之設官吏,所以為一姓保其私產也,故官吏皆受職於君。此源頭一殊,而末流千差萬別,皆從此生焉。故專制國之職官,不必問其賢否、才不才,而惟以安靜、謹慎、願樸,能遵守舊觀、服從命令者為貴。中國之任官也,首狹其登進之途,使賢才者無自表見;又高懸一至榮耀、至清貴之格,以獎勵夫至無用之學問,使舉國無賢無愚,皆不得不俯首以就此途,以消磨其聰明才力。消磨略盡,然後用之,用之又非器其才也,限之以年,繩之以格,資格既老,雖盲喑亦能躋極品;年俸未足,雖雋才亦必屈下僚。何也?非經數十年之磨礱陶冶,恐其英氣未盡去,而服從之性質未盡堅也;恐一英才得志,而無數英才慕而學之;英才多出,而舊法將不能束縛之也。故昔者明之太祖,本朝之高宗,其操縱群臣之法,有奇妙不可思議者,直如玩嬰兒于股掌,戲猴犬於劇場,使立其朝者,不復知廉恥為何物,道義為何物,權利為保物,責任為何物,而惟屏息蜷伏于一王之下。夫既無國事民事之可辦,則任豪傑以為官吏,與任木偶為官吏等耳;而駕馭豪傑,總不如駕馭木偶之易易。彼歷代民賊籌之熟矣,故中國之用官吏,一如西人之用機器,有呆板之位置,有一定之行動,滿盤機器,其事件不下千百萬,以一人轉捩之而綽綽然矣。全國官吏,其人數不下千百萬,以一人駕馭之,而戢戢然矣。而其所以能如此者,則由役之得其術也。夫機器者,無腦、無骨、無血、無氣之死物也,今舉國之官吏,皆變成無腦、無骨、無血、無氣之死物,所以為駕馭計者則得矣,顧何以能立於今日文明競進之世界乎?

  所謂監之之術者何也?夫既得馴之、餂之、役之之術,則舉國臣民入其彀者,十而八九矣。雖然,一國之大,安保無一二非常豪傑,不甘為奴隸、為妾婦、為機器者?又安保無一二不逞之徒,蹈其瑕隙,而學陳涉之輟耕隴畔,效石勒之倚嘯東門者?是不可以不監。是故有官焉,有兵焉,有法律焉, 皆監民之具也。取於民之租稅,所以充監民之經費也;設科第,開仕途,則於民中選出若干人而使之自監其儔也。故他國之兵所以敵外侮,而中國之兵所以敵其民。昔有某西人語某親王曰:「貴國之兵太劣,不足與列強馳騁於疆場,盍整頓之?」某親王曰:「吾國之兵,用以防家賊而已。」嗚呼!此三字者,蓋將數千年民賊之肺肝和盤托出者也!夫既以國民為家賊,則防之之道,固不得不密。偽尊六藝,屏黯百家,所以監民之心思,使不敢研究公理也;厲禁立會,相戒講學,所以監民之結集,使不得聯通聲氣也;仇視報館,興文字獄,所以監民之耳目,使不得聞見異物也;罪人則孥,鄰保連坐,所以監民之舉動,使不得獨立無懼也,故今日文明諸國所最尊最重者,如思想之自由,信教之自由,集會之自由,言論之自由,著述之自由,行動之自由,皆一一嚴監而緊縛之。監之縛之之既久,賢智無所容其發憤,桀黠無所容其跳樑,則惟有灰心短氣,隨波逐流,仍入于奴隸、妾婦、機器之隊中,或且捷足爭利,搖尾乞憐,以苟取富貴,雄長儕輩而已。故夫國民非生而具此惡質也,亦非人人皆頑鈍無恥也。其有不能馴者,則從而餂之;其有不受役者,則從而監之。舉國之人,安有能免也?今日中國國民腐敗至於斯極,皆此之由。

  觀於此,而中國積弱之大源,從可知矣。其成就之者在國民,而孕育之者仍在政府。彼民賊之嘔盡心血,遍佈羅網,豈不以為算無遺策,天下人莫餘毒乎?顧吾又嘗聞孟德斯鳩之言矣:「專制政體,以使民畏懼為宗旨。雖美其名曰輯和萬民,實則斫喪元氣,必至舉其所以立國之大本而盡失之。昔有路衣沙奴之野蠻,見果實累累綴樹上,攀折不獲,則以斧斫樹而捋取之。專制政治,殆類是也。然民受治於專制之下者,動輒曰:但使國祚尚有三數十年,則吾猶可以偷生度日,及吾已死,則大亂雖作,吾又何患焉?然則專制國民之苟且偷靡,不慮其後,亦與彼野蠻之斫樹無異矣。故專制之國所謂輯和者,其中常隱然含有擾亂之種子焉。」嗚呼!孟氏此言,不啻專為我中國而發也。夫歷代民賊之用此術以馴民、餂民、役民、監民,數千年以迄今矣!其術之精巧完備如此,宜其永保私產、子孫、帝王萬世之業,顧何以劉興項僕,甲攘乙奪,數千年來,莽然而不一姓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以吾觀之,則數千年之所謂治者,豈真治哉?特偶乘人心厭亂之既極,又加以殺人過半,戶口頓減,謀食較易,相與帖然苟安而已!實則其中所含擾亂之種子,正多且劇也。夫國也者,積民而成,未有以民為奴隸、為妾婦、為機器、為盜賊而可以成國者。中國積弱之故,蓋導源於數千年以前,日積月累,愈久愈深,而至今承其極敝而已。顧其極敝之象,所以至今日而始大顯者,何也?昔者為一統獨治之國,內患雖多,外憂非劇,故擾亂之種子,常得而彌縫之,縱有一姓之興亡,無關全種之榮瘁。今也不然,全地球人種之競爭,愈轉愈劇。萬馬之足,萬鋒之刃,相率而向我支那,雖合無量數聰明才智之士以應對之,猶恐不得當,乃群無腦、無骨、無血、無氣之儔,偃然高坐,酣然長睡於此世界之中,其將如何而可也?彼昔時之民賊,初不料其有今日之時局也,故務以馴民、餂民、役民、監民為獨一無二之秘傳,譬猶居家設廛者,慮其子弟夥伴乏盜其物也,於是一一梏桎之、拘攣之,或閉之於暗室焉。夫如是,則吾固信其無能為盜者矣,其如家務廛務之廢弛何?廢弛猶可救也,一旦有外盜焉,哄然壞其門,入其堂,括其貨物,遷其重器,彼時為子弟夥伴者,雖欲救之,其奈桎梏拘攣而不能行,暗室仍閉而莫為啟,則惟有瞠目結舌,聽外盜之入此室處,或劃然長嘯以去而已。今日我中國之情形,有類於是。彼有司牧國民之責者,其知之否耶?抑我國民其知之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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