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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積弱溯源論(5)


  §第四節積弱之源於近事者

  以上三節所言,皆總因也,遠因也,雖然,尚有分因焉,近因焉。總因遠因者,譬之刑法,則猶公罪也,分因、近因者,譬之刑法,則猶私罪也。總因、遠因之種根雖深,然使早得人而治之,未嘗不可以奏效;即不治之而聽其自生自滅,不有以增其種焉,培其根焉,則其害猶不至如今日之甚。所最可痛者,舊病未去新病複來,日積月深,納汙藏垢,馴至良醫束手,岌岌待亡。吾嘗縱覽本朝入主中夏以來二百餘年之往事,若者為失機,若者為養癰,若者為種禍,若者為激變,每一循省,未嘗不椎心頓足,仰天而長慟也。略而論之,有四時代焉。

  其一為順治、康熙時代。滿洲之崛起而奄有華夏也,其時天潢之英,從龍之彥,彬彬濟濟,頗不乏才。以方新之氣,用天府之國,實千載一時之機也。然當發端伊始,有聚六州之鐵鑄成大錯者一事,則嚴滿漢之界是也。攝政睿親王,曠代之英才也,入關甫一月,即下教國中,使滿漢互通婚姻, 此實長治久安之計也。使當時諸臣,其識皆如睿王,行其意遵其法以迄今日,雖子孫億萬年可也。乃便佞無恥如洪承疇,驕恣昏暴如鼇拜之流,漸握大權, 睿王一薨,收孥削爵,盡反其所為,以快其忮嫉之私。基礎敗壞,實起於是。揆當時之情形,豈不以滿洲僅數十萬人,而馭漢人數萬萬人,懼力薄而不能壓服之也。乃禁滿人不得為士、不得為農、不得為工、不得為商,而一驅之以入兵籍,既有猜忌於漢種,自不得不殊而別之,殆亦有萬無得已者存耶?不知漢人沐櫛而耕之,滿人安坐而食之,其中固久含有抑鬱不平、殆哉岌岌之象,而滿人資生日絀,智慧不開,亦安睹所謂利者耶?故中葉以後,而八旗生計之案,已為一大棘手之問題矣。

  不寧惟是,界限之見日深一日,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終必有承大敝而受大創之時。逮于近年,遂有如剛毅輩造出「漢人強,滿洲亡;漢人疲,滿洲肥」之十二字訣以亂天下者,追原禍始,不能不痛恨於二百年前作俑之人也。今夫國也者,必其全國之人有緊密之關係,有共同之利害,相親相愛,通力合作,而後能立者也。故未有兩種族之人,同受治於一政府之下,而國能久安者。我漢人之真愛國而有特識者,則斷未有仇視滿人者也。何也?以日本之異國,我猶以同種同文之故,引而親之,而何有于滿洲?且吾輩所最切齒痛恨者民賊耳,使其為賊民之君也,豈能因其為漢人而徇庇之?彼秦始皇、魏武帝、明太祖,非漢人耶?吾嫉之猶蛇蠍也。使其為愛民之君也,豈必因其為滿人而外視之,若今上皇帝,非滿人耶?吾戴之猶父母也。故有特識而真愛國者,惟以民權之能伸與否為重,而不以君位之屬￿誰氏為重。彼歐洲列國,常有君統乏嗣,而迎立異國之公族以為君者矣,然則中國積弱之源,非必由於滿人之君天下明矣。然使人不能無疑于此者何也?則因滿人主國,而滿漢分界,因滿漢分界,而國民遂互相猜忌,久之而將見分裂之兆也。此則順治諸臣不能辭其咎者也。康熙初元,三藩削平, 海內甯息,聖祖仁皇帝以英邁絕特之資,兼開創守成之業,與俄前皇大彼得同時並生,其雄才大略,亦絕相似。彼時固嘗垂意外事,召西儒南懷仁輩入直南書房,頗有破格之行,非等拘墟之習,百廢具舉,燦然可觀。顧何以俄國自彼得以後,日盛月強,馴至今日為世界第一雄邦?中國自康熙以後,日腐月敗,馴至今日,為世界第一病國。則以當時困于滿漢界限之見,急於為滿洲朝廷計利益,而未暇為中國國民謀進步也。是則大可惜者也。

  其二為乾隆時代。當乾隆改元,滿洲入中國殆百年矣。民氣既靜,外侮未來,以高宗純皇帝之才,當此千載一時之遇,我國民最有望者,莫彼時若矣。乃高宗不用其才,為我中國開文明政體之先河,乃反用其才為我中國作專制政體之結局,是則有天運焉,有人事焉,識者不特為中國惜,且為高宗惜也。高宗以操縱群臣、愚柔士民為生平第一得意事業。六十年中,興文字獄以十數,如胡中藻、汪景祺等之獄,毛舉細故,株連滿廷。蓋立于乾隆朝之大臣,其始終未曾一入刑部獄者,不過一人而已,使舉國臣民栗栗懾伏於其肘下而後快於心。不寧惟是,又開《四庫》館以獎勵偽學,手批《通鑒》以詆諆名節,驅天下人使入于無用,習於無恥。不寧惟是,又四征八討,南掃北伐,耗全國之財,塗萬人之血,以逞一己之欲。蓋至乾隆末年,而海宇騷然矣。高宗自撰《十全老人記》,以為天下古今未有之尊榮,誠哉其尊榮矣,然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君權之盛,至乾隆而極,國權之替,亦自乾隆而開也。竊嘗論之:東方之有乾隆,猶西方之有路易第十四也。路易第十四藉法國全盛之業,在位七十餘年,驕侈滿盈達於極點,遂有「朕即國家」也一語,為今日全世界人所唾駡,及其崩殂,而法國無寧歲矣。1789年之大革命,演出空前絕後之慘劇,爾後君、民兩黨轉戰接鬥,互起互僕,流血盈野,殆數十年。法國之民十死八九,皆不啻路易第十四握其吭而斷其項也。而其子孫以萬乘之尊,卒送殘魂於斷頭臺上,路易一姓之鬼,亦從茲其餒,而法國民主之局,亦從茲而大定矣。然則其所以為志得意滿者,豈不即為一敗塗地之先聲耶?其所以挫抑民氣壓制民權者,豈不即為民氣民權之引線耶?中國自乾隆以後,四海擾擾,未幾遂釀洪楊之變,糜爛十六省,蹂躪六百餘名城,其慘酷殆不讓於法國之1789年矣。吾誠不願我中國自今以往,再有如法國1830年、1848年之革命者,顧吾尤懼夫我中國自今以往,欲求得如今日之法國,而渺不可睹也。獨居深念,俯仰感慨,不禁于乾隆時代有餘痛焉耳。

  其三為咸豐、同治時代。洪、楊之難既作,痡毒全國,以十餘年之力,僅克削平,而文宗顯皇帝,複為英法聯軍所迫,北狩熱河,鼎湖一去,龍髯不返,此實創巨痛深而無以復加者也。曾、胡、左、李諸賢,鹹以一介儒將,轉戰中原,沐雨櫛風,百折不撓。吾每按其行跡,接其言論,有加敬焉,斷不敢如今之少年喜謗前輩也。雖然,援《春秋》責備賢者之義,則除胡文忠中道殂隕不預後事之外,吾于曾文正、左文襄、李合肥,以及其並時諸賢,有不能為諱者,以其僅能為中國定亂,不能為中國圖治也。夫豪傑之任國事也,非徒使之不亂而已,而必求國家之光榮焉,求國民之進步焉;苟不爾爾,則如今日歐洲文明政體之國,永絕亂萌者,其將永無豪傑之出現乎。彼俾士麥、格蘭斯頓何人也?乃我中國數千年來,惟擾亂之時有豪傑,而治平之時則無豪傑,是一奇也。嗚呼!吾知其故矣,中國之所謂豪傑者,其任國事也,不過為朝廷之一姓,而非為國民之全體也。故或為一姓創立基業焉,或為一姓擁護私產焉,或為一姓光復舊物焉。數千年豪傑,不出此三途矣,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之徒,亦猶是也。故諸公者,其在大清朝廷,可謂有莫大之勳,而其在我中國國民,則未嘗有絲毫之功也。《孟子》曰:「有事君人者,有安社稷臣者,有大人者,有天民者。」若曾、左、李之徒可謂之事君人,可謂之社稷臣,若夫大人、天民之道,則瞠乎未有聞也。吾所云云,非謂欲勸諸公離朝廷而別有所建樹也。當是時,半壁江山岌岌不可終日,盈廷昏庸衰謬之臣,既已心灰膽落,失所憑藉,惟依閫外諸將帥以為重。此實除舊佈新一大機會也。使曾、左、李諸人,有一毫為國民之心,乘此時,用此權,以整頓中央政府之制度,創立地方自治之規模,決非難也。果爾,則維新之業,與日本同時並起,迄今三十餘年,雄長地球矣。而諸公何以無聞也,或為之解曰:當三十餘年前,與歐洲交通未盛,諸公不知西法,不解維新,亦奚足怪。不知吾之所謂維新者,非必西法之謂也。西法者,不過維新之形質耳,若維新之精神,則無中無西,皆所同具,而非待他求者也。彼日本三十年前之維新,豈戰船之謂乎?豈洋操之謂乎?豈鐵路之謂乎?豈開礦之謂乎?並無戰船、洋操、鐵路、開礦等事,而不得不謂之維新者,有其精神也。若中國近日,曷嘗無戰船、洋操、鐵路、開礦等事,而仍不得謂之維新者,無其精神也。當同治初元,雖不能為形質之維新,豈不能為精神之維新?但使有精神之維新,而形質之維新,自應弦赴節而至矣。當時曾、左、李諸賢,豈不知官場之積弊,豈不知士風之頹壞,豈不知民力之疲困,苟能具大眼識,運大心力,不避嫌怨,不辭勞苦,數賢協力,以改弦而更張之。吾度其事體之重大,未必如日本之勤王討幕也;阻力之扞格,未必如日本之廢藩置縣也。而日本諸公,能毅然成之,我國諸公,乃漠然置之,是乃大可惜也。吾嘗略揣諸賢之用心,曾則稍帶暮氣,守知足知止之戒,憚功高震主之患,日思急流勇退, 以保全令名,而不遑及他事也;左則稍帶驕氣,其好戰之雄心,已發而不可制,思賈其餘勇,立功名於絕域,而不遑及他事也;李則謙不如曾,驕不如左, 略知西法之美,思欲仿效,摭其皮毛,而不知其本源也。吾持高義以責備之,則諸賢者皆有負于國民者也。曾之謙也,中老、楊之毒也。大臣既以身許國,則但當計國民之利害,不當計一身之利害,營私罔利,固不可也;愛惜身名, 仍不可也。不見格蘭斯頓乎,為愛爾蘭自治之案,至於黨員親友,盡變敵國, 而氣不稍挫焉。曾文正其有愧之也。左之驕也,意氣用事也。彼其以如許血汗,如許心力,而開拓西域十余城之石田,何如移之以整頓內政也。李之誤也,亦由知有朝廷,不知有國民者也。彼之所效西法各事,仍不過欲為朝廷保其私產,而非為國民擴其公益也。自余並時諸勳臣,除濫冒、驕蹇、粗悍者不計外,所稱高流者,其性質亦不出於此三途矣。以當時大亂初定,天下顒顒望治,千載一時之機會,及諸賢分綰兵符,勳業赫赫,可以有為之憑藉,失此不為,時會一去,駟追不及,荏苒荏苒,蹉跎蹉跎,任其腐敗,聽其淩夷,此實千古之遺恨也。雖然,吾以此責望于曾、左、李諸人,吾固知其不倫矣。何則?彼諸人之思想見識,本絲毫無以異于常人也,彼方以其能多殺人而施施自豪,方以能徼寵榮於一姓之朝而沾沾自喜,語以國民之公義,豪傑之責任,彼烏從而知之。聞李鴻章之使西歐也,至德見前相俾士麥,叩李以生平功業,李曆述其平發平撚之事,意氣頗自得。俾氏曰:「公之功業,誠巍巍矣,然吾歐人以能敵異種者為功,自殘同種以保一家,歐人所不稱也。」李聞之有慚色雲。嗟乎!吾惜李公聞此言之太晚也,吾更惜曾、左諸賢之終身未聞此言也。雖然,區區數人何足惜,吾愈惜以中國之大,而所謂近世第一流人物者,乃僅僅如是也。

  抑尤可痛者,同治戡亂之後,不惟不能起中國積弱之病,乃反窒中國圖強之機。蓋自茲以往,而彼勢利頑固者流,以為天命永存,富貴長保,益增其驕侈滿盈之氣,更長其深閉固拒之心。故自英法破北京,無所要索,僅訂盟通商而去,彼等於是覺西人足畏而不足畏矣。自戈登助攻,克復蘇、常諸名城,遂定江南,彼等於是忘外人之助,而自以為武功巍巍莫與京矣。自俄羅斯定約,還我伊犁,彼等不知他人之別有陰謀,而以為畏我之威矣。自越南諒山一役,以主待客,小獲勝仗,於是彼等鋪張揚厲之,以為中國兵力,足挫歐洲強國而有餘矣。坐是虛驕之氣,日盛一日,朝野上下,莫不皆然。如井底蛙,如遼東豕,如夜郎之不知漢大,如匈奴之自謂天驕。遂複歌舞湖山,粉飾藻火,仍出其數千年祖傳秘訣,馴民、民、役民、監民之手段,汲汲然講求而附益之,精益求精,密益求密,而豈複有痛定思痛、存不忘亡之一念,來往於其胸中者耶?於是而近十年來之局成矣,於是而近十年來之難作矣。

  其四則最近時代。今上皇帝以天縱之資,抱如傷之念,借殷憂以啟聖,惟多難以興邦,天之生我皇也,天心之仁愛中國而欲拯其禍也。其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西太后那拉氏者梗乎其間。那拉氏垂簾三次,前後凡三十餘年,中國之一線生機,芟夷斬伐而靡有孑遺者,皆在此三十年也。中興諸勳臣,所以不能興維新之治者,雖由其識力之不足,抑亦畏那拉氏之猜忌悍忍而不敢行其志也。以肅順為先朝顧命大臣,湘淮諸將,皆所拔擢,而那拉以莫須有之獄,一旦駢其黨而戮之;以恭親王之親賢,身當大難,僅安社稷,而那拉挾私憤而屏逐之。況于諸臣之起自疏逖而威權震主者耶?故曾國荃初複江南,旋即罷職閒居,曾國藩之膽,於是寒矣。左宗棠班師入覲,解其兵權,召入樞垣,虛隆其禮,陰掣其肘也,故甫及一月,而已不安其位矣。自餘百端,所以駕馭諸臣者,無不類是,亦何怪其灰心短氣而無能為役也。今夫專制之國之鈐轄其民,以自保私產,古今恒情,吾姑無責焉。雖然,保之則亦有道矣。如彼俄羅斯者,現世最專制之國也,而其任百官也,則必盡其才,尊其權,政府之方針有定向,施政之條理有定程,蓋雖不知有民,而猶知有國焉,其君其臣,一心一德以務國事,此其所以強也。若那拉後者,非惟視中國四百兆之黎庶如草芥,抑且視大清二百年之社稷如秦越也,故忍將全國之大權,畀諸數閹宦之手,竭全國之財力,以窮極池台鳥獸之樂,遂使吾中國,有所謂安仔政府,有所謂皮笑李政府者。蓋二百餘年來京師之腐敗穢醜,未有甚於那拉時代者也。今上皇帝,忍之無可忍,待之無可待,乃忘身舍位,毅然為中國開數千年來未有之民權,非徒為民權,抑亦為國權也。那拉氏之仇皇上,其仇民權耶?其仇國權耶?仇民權則是四百兆人之罪人也,仇國權抑亦大清十一代之罪人也。嗚呼!我一部近十年史論,那拉氏實書中之主人翁也。使三十年來無那拉氏一人梗乎其間,則我中國今日,其勃興如日本可也,其富樂如英美可也,其威張如法俄可也。故推原其所以積弱之故,其總因之重大者,在國民全體,其分因之重大者,在那拉一人,其遠因在數千年之上,其近因在二百年以來,而其最近因又在那拉柄政三十年之間。《詩》曰:「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膴膴周原,茫茫禹壤,其竟如斯而長已矣耶,其未然耶?此吾所以中夜拔劍起舞,而涕淚彌襟矣。

  §結論

  以上所論列,中國病源,略盡於是矣。吾之所以下筆二萬言,刺刺不能自休者,非如江湖名士之傲睨一世,使酒罵坐,以快其口舌意氣也;亦非有所抑鬱不得志而詆諆當道,以澆其胸中塊壘也。諺曰:解鈴還須系鈴人。又曰:心病還得心藥醫。故必知其病根之伏於何處,又知釀成此病者屬￿何人,然後治療之術可得而講焉。國也者,吾之國也,吾愛之,不能坐視其亡而不救也。今既無救之之權,則不能不望於有權者;吾一人之力不能救,則不能不望於眾人之與吾同心者。吾所以著此書之意在是,吾所以冠此論於全書之意亦在是。抑聞《大易》之義:《剝》極則《複》,《否》極則《泰》。吾中國今日之弱,豈猶未極耶?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雷霆一聲,天地昭豁。亦安知夫今與後不殊科耶?亦安知夫禍與福之不相倚耶?

  嗟夫!嗟夫!天胡此醉,叩帝閽其難聞;人之無良,覽橫流其未極。哀莫大於心死,逝者如斯;禍已迫於眉然,泣將何及。莽莽千載,念來日之大難;茫茫九州,見夕陽之無限。豈一治一亂,昆明無不劫之灰;抑人謀鬼謀,精衛有未填之海。卷歐風與亞雨,驚咄咄其逼人;營菟裘與冰山,羌夢夢而視我。嗟夫,嗟夫!千年遼鶴,望人民城郭以愴神;何處銅駝,向棘地荊天而長涕。不辭瘏口,聊貢罪言;父兮母兮,胡寧忍予;墨耶淚耶,長歌當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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