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飲冰室合集 | 上頁 下頁
中國積弱溯源論(2)


  §第二節積弱之源於風俗者

  今之論國事者,每一啟齒,未有不太息痛恨,唾駡官吏之無狀矣。夫吾于官吏,則豈有恕辭焉?吾之著此書,即將當局者十年來殃民誤國之罪,一一指陳之,而不為諱者也。雖然,吾以為官吏之可責者固甚深,而我國民之可責者亦複不淺。何也?彼官吏者,亦不過自民間來,而非別有一種族,與我國民渺不相屬者也。故官吏由民間而生,猶果實從根幹而出,樹之甘者其果恒甘,樹之苦者其果恒苦。使我國民而為良國民也,則任於其中簽掣一人為官吏,其數必贏於良;我國民而為劣國民也,則任於其中慎擇一人為官吏,其數必倚於劣。此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久矣。夫聚群盲不能成一離婁,聚群聾不能成一師曠,聚群怯不能成一烏獲。以今日中國如此之人心風俗,即使日日購船炮,日日築鐵路,日日開礦務,日日習洋操,亦不過披綺繡於糞牆,鏤龍蟲於朽木,非直無成,醜又甚焉。故今推本窮源,述國民所以腐敗之由,條列而僂論之,非敢以玩世嫉俗之言,罵盡天下也;或者吾國民一讀而猛省焉,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今將風俗之為積弱根源者,舉其犖犖大端如下。

  一曰奴性。數千年民賊之以奴隸視吾民,夫既言之矣;雖然,彼之以奴隸視吾民,猶可言也,吾民之以奴隸自居,不可言也。《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故使我誠不甘為奴隸,則必無能奴隸我者。嗟乎!吾不解吾國民之秉奴隸性者何其多也!其擁高官、籍厚祿、盤踞要津者,皆稟奴性獨優之人也。苟不有此性,則不能一日立於名場利藪間也。一國中最有權勢者,既在於此輩,故舉國之人,他無所學,而惟以學為奴隸為事。驅所謂聰明俊秀第一等之人,相率而入于奴隸學校,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天下可駭可痛之事,孰有過此者!此非吾過激之言也。諸君未嘗游京師,未嘗入宦場,雖聞吾言,或不信焉。苟躬曆其境,見其昏暮乞憐之態,與其趑趄囁嚅之形,恐非徒怵惕而有不慊於心,更必且赧怍而不忍掛諸齒。《孟子》曰:「人之所以求富貴者,其妻妾見之而不相泣者,幾希矣。」誠至言哉!誠至言哉!夫居上流之人既如此矣,尋常百姓又更甚焉。鄉曲小民,視官吏如天帝,望衙署如宮闕,奉搢紳如神明。昔西報嘗有戲言,謂在德國為俾士麥,不如在中國做一知縣;在英國為格蘭斯頓,不如在中國做一縣丞。非過言也。然則官吏之所以驕橫暴戾,日甚一日者,未始不由民間驕縱之而養成之也。且天下惟能諂人者,為能驕人;亦惟能驕人者,為能諂人。州縣之視百姓,則奴隸矣;及其對道府以上,則自居于奴隸也。監司道府之視州縣,則奴隸矣;及其對督撫,則自居于奴隸也。督撫視司道以下,皆奴隸矣;及其對君後,則自居于奴隸也。其甚者乃至對樞垣閣臣,或對至穢至賤宦寺宮妾,而亦往往自居奴隸也。若是乎,舉國之大,竟無一人不被人視為奴隸者,亦無一人不自居奴隸者,而奴隸視人之人,亦即為自居奴隸之人,豈不異哉!豈不痛哉!蓋其自居奴隸時所受之恥辱苦孽,還以取償于彼所奴隸視之人,故雖日日為奴,而不覺其苦,反覺其樂,不覺其辱,反覺其榮焉。不見夫土豪乎,皂役乎,彼入而見長官也,局蹐瑟縮無所容,吮癰舐痔無不至,及出而武斷鄉曲,則如虎傅翼,擇肉而食,而小民之畏彼、媚彼奔走而奉養彼者,固自不乏人矣。若是乎,彼之所得者,足以償所失而有餘也;若是乎,奴隸不可為而果可為也。是以一國之人轉相仿效,如蟻附膻,如蠅逐臭,如疫症之播染,如肺病之傳種。昔有某畫報繪中國人之狀態者,圖為一梯,梯有級,級有人,級千百焉,人無量數焉,每級之人各皆向其上級者稽首頂禮,各皆以足蹴踏其下級者,人人皆頂禮人焉,人人皆蹴踏人焉。雖曰虐謔,亦實情也。故西國之民,無一人能淩人者,亦無一人被淩於人者。中國則不然,非淩人之人,即被淩於人之人,而被淩於人之人,旋即可以為淩人之人。咄咄怪事!咄咄妖孽!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奴性而已。故西國之民,有被壓制於政府者,必群集抗論之、抵拒之,務底于平而後已。政府之壓制且然,外族之壓制更無論矣。若中國則何有焉,忍氣吞聲,視為固然,曰惟奴性之故。嗟乎!奴隸雲者,既無自治之力,亦無獨立之心。舉凡飲食男女、衣服起居,無不待命于主人,而天賦之人權,應享之幸福,亦遂無不奉之主人之手。衣主人之衣, 食主人之食,言主人之言,事主人之事,倚賴之外無思想,服從之外無性質, 諂媚之外無笑語,奔走之外無事業,伺候之外無精神。呼之不敢不來,麾之不敢不去,命之生不敢不生,命之死亦無敢不死。得主人之一盼,博主人之一笑,則如獲異寶,如膺九錫,如登天堂,囂然誇耀儕輩以為榮寵,及攖主人之怒,則俯首屈膝,氣下股栗,雖極其淩蹴踐踏,不敢有分毫牴忤之色,不敢生分毫憤奮之心。他人視為大恥奇辱,不能一刻忍受,而彼怡然安為本分,是即所謂奴性者也。今試還視我國人,蟻民之事官吏,下僚之事長官,有一不出於此途者乎?不寧惟是而已,凡民之受壓制于官吏而能安之者,必其受壓制於異族而亦能安之者也。法儒孟德斯鳩之言曰:「民之有奴性者, 其與國家交涉,止有服役、納稅二事。」二者固奴隸之業,自餘則靡得與聞也。故雖國事危急之際,彼蚩蚩者狃於歷朝亡國之習慣,以為吾知納稅與服役,盡吾奴隸之責任耳,脫有他變,則吾亦納稅與服役,盡吾奴隸之責任耳。失一家更得一家,去一主更易一主,天下至大,主人至眾,安所往而不得奴隸?譬猶犬也,豢而飼我,則為之守夜而吠人;苟易他主,仍複豢而飼我,則吾亦為之守夜而吠人。其身既與國家無絲毫之關係,則直不知國家為何物,亦不必問主國家者為何人。別辟一渾噩之天地,別構一醉夢之日月,以成為刀刺不傷、火爇不痛之世界。嗚呼!有如此性,有如此民,積之千歲,毒遍億身。生如無生,人而非人,欲毋墮落,恃奚以存?匪敵亡我,繄我自淪,斯害不去,國其灰塵。此吾不能不痛心疾首,而大棒大喝于我國民者也。

  二曰愚昧。凡人之所以為人者,不徒眼、耳、鼻、舌、手、足、臟腑、血脈而已,而尤必有司覺識之腦筋焉。使四肢五官具備而無腦筋,猶不得謂之人也。惟國亦然,既有國形,複有國腦,腦之不具,形為虛存。國腦者何?則國民之智慧是已。有智慧則能長其志氣,有智慧則能增其膽識,有智慧則能生其實力,有智慧則能廣其謀生之途,有智慧則能美其合群之治。集全國民之良腦而成一國腦,即國于以富,于以強,反是則日以貧,日以弱。國腦之不能離民智而獨成,猶國體之不能離民體而獨立也。信如斯也,則我中國積弱之源,從可知也。四萬萬人中,其能識字者殆不滿五千萬人也。此五千萬人中,其能通文意、閱書報者,殆不滿二千萬人也。此二千萬人中,其能解文法執筆成文者,殆不滿五百萬人也。此五百萬人中,其能讀經史,略知中國古今之事故者,殆不滿十萬人也。此十萬人中,其能略通外國語言文字,知有地球五大洲之事故者,殆不滿五千人也。此五千人中,其能知政學之本源,考人群之條理,而求所以富強吾國、進化吾種之道者,殆不滿百數十人也。以堂堂中國,而民智之程度乃僅如此,此有心人所以睊睊而長悲也。而吾所最悲者,不悲夫少特達智慧之人,而悲夫少通常智慧之人。蓋特達智慧者,人類中之至難得者也,非惟中國不多有之,即西國亦不多有之。若夫通常智慧,則異是矣。西國之民,自六七歲時,無論男女,皆須入學校,至十四五歲,然後始出校。其校中所讀之書籍,皆有定本,經通儒碩學之手編成,凡所以美人性質,長人志趣,浚人識見,導人材藝者,無不備焉。即使至貧之家,至鈍之童,皆須在校數年,即能卒業數卷,而其通常之智慧,則固既有之矣。故無論何人,皆能自治其身,自謀其生。一尋常之信,人人皆能寫;一淺近之報,人人皆能讀。但如是,而其國腦之強,已不可思議,其國基之固,已不可動搖矣。且天下未有通常智慧之人多,而不能出一特達智慧之人者;亦未有通常智慧之人少,而能出特達智慧之人者。以天賦聰明而論,中國人豈必讓於西人哉?然以我國第一等智慧之人,與西國第一等智慧之人比較,而常覺其相去霄壤者,則以乏通常智慧故也。今之所謂搢紳先生者,咿啞占畢,欺驕鄉愚,曾不知亞細、歐羅是何處地方,漢祖、唐宗系哪朝皇帝。然而秀才舉人出於斯焉,進士翰林出於斯焉,浸假而州縣監司出於斯焉,軍機督撫出於斯焉,我二十余省之山河,四百兆人之性命,一舉而付於其手矣。若以此為不足語耶,舍而求之於市廛之商旅,鄉井之農氓,更每下愈況矣。何也?我國固無通常智慧之人也,以此而處於今日腦與腦競爭之世界,所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天下之險象,孰有過是者也!雖然,明知其險而無以易之,此所以日弱一日而至於今也。夫今日拳匪之禍,論者皆知為一群愚昧之人召之也。然試問全國之民庶,其不與拳匪一般見識者幾何人?全國之官吏,其不與通拳諸臣一般見識者幾何人?國腦不具,則今日一拳匪去,明日一拳匪來耳,而我二十余省之山河,四百兆人之性命,遂將從此而長已也。是不可不深長思者也。

  三曰為我。天下人亦孰不愛己乎?孰不思利己乎?愛己利己者,非聖人之所禁也。雖然,人也者,非能一人獨立於世界者也,於是乎有群;又非能以一群佔有全世界者也,於是乎有此群與彼群。一人與一人交涉,則內吾身而外他人,是之謂一身之我;此群與彼群交涉,則內吾群而外他群,是之謂一群之我。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別焉。當此群與彼群之角立而競爭也,其勝敗於何判乎?則其群之結合力大而強者必贏,其群之結合力薄而弱者必絀。此千古得失之林矣。結合力何以能大?何以能強?必其一群之人,常肯絀身而就群,捐小我而衛大我,於是乎愛他、利他之義最重焉。聖人之不言為我也,惡其為群之賊也。人人知有身不知有群,則其群忽渙落摧壞,而終被滅於他群,理勢之所必至也。中國人不知群之物為何物,群之義為何義也,故人人心目中,但有一身之我,不有一群之我。昔日本將構釁於中國,或有以日本之小,中國之大,疑勢力之不敵者。日相伊藤博文曰:「中國名為一國,實則十八國也。其為一國,則誠十余倍於日本;其為十八國,則無一能及日本之大者。吾何畏焉!」乃果也戰端既起,而始終以直隸一省敵日本全國,以取大敗。非伊藤之僥倖而言中也,中國群力之薄弱,固早已暴著於天下矣。又豈惟分為十八國而已,彼各省督撫者,初非能結合其所治之省而為一群也,不過僥倖戰禍不及於己轄,免失城革職之處分,借設防之名,以觀成敗而已,其命意為一己,而非為一省也;彼各省之民,亦非能聯合其同省者以為一群也,幸鋒鏑未臨於眉睫,而官吏亦不強我,使急公家之急,因飽食以嬉焉,袖手而觀焉,其命意亦為一己也。昔吾聞明懷宗煤山殉國之日,而吾廣東省城,日夜演戲。初吾不甚信之。及今歲到上海,正值聯軍入北京之日,而上海笙歌簫鼓,熙熙焉,融融焉,無以少異于平時,乃始椎胸頓足,痛恨于我國民之心既已死盡也。此無他,為我而已矣。諺有之曰:「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吾國民人人腦中,皆橫亙此二語,奉為名論,視為秘傳, 於是四萬萬人,遂成為四萬萬國焉。亡此國而無損於我也,則束手以任其亡, 無所芥蒂焉;甚且亡此國而有益於我也,則出力以助其亡,無所慚怍焉。此誠為我者魑魅魍魎之情狀也。以此而立于人群角逐之世界,欲以自存,能乎不能?

  四曰好偽。好偽之極,至於如今日之中國人,真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君之使其臣,臣之事其君,長之率其屬,屬之奉其長,官之治其民, 民之待其官,士之結其耦,友之交其朋,無論何人,無論何事,無論何地, 無論何時,而皆以「偽」之一字行之。奏章之所報者,無一非偽事;條告之所頒者,無一非偽文;應對之所接者,無一非偽語。舉國官缺,大半無事可辦,有職如無職,謂之偽職;一部律例,十有九不遵行,有律如無律,謂之偽律。文之偽也,而以八股墨卷,謂為聖賢之微言;武之偽也,而以弓刀箭石,謂為干城之良選。以故統兵者扣額克餉,而視為本分之例規;購械者以一報十, 則視為應得之利益。閹寺名分至賤,而可以握一國之實權;胥隸執業至醜, 而可以掌全署之威福。凡茲百端,皆生於偽。然偽猶可療也,偽而好之,不可瘳也。世有號稱清流名士者流,其面常有憂國之容,其口不少哀時之語;讀其文,則字字皆賈生之痛哭涕零;誦其詩,則篇篇皆少陵之孤忠義憤;而考其行,則醇酒婦人也;察其心,則且食蛤蜊也。夫既無心愛國,無心憂國, 則亦已矣,而為此無病之呻吟何為焉?雖然,彼固不自覺其為偽也,因好之深而習慣之,以為固然也。尤有咄咄怪事者,如前者日本之役,今茲團匪之難,竟有通都大邑之報館,摭拾《殘唐》《水滸》之讕語,以構為劉永福空城之計,李秉衡黃河之陣者,而舉國之人,靡然而信之。夫靡然而信之,則是為作偽者所欺也,猶可言也。及其事過境遷,作偽情狀既已敗露,而前此之信之者,尚津津然樂道之。叩其說,則曰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且快意焉。是則所謂好偽也,不可言也。嗚呼!中國人好偽之憑據,萬緒千條, 若盡說者,更僕難盡。孔子曰:「民無信不立。」至舉國之人,而持一「偽」字以相往來,則亦成一虛偽泡幻之國而已。本則先撥,雖無外侮之來,亦豈能立於天地間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