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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積弱溯源論(1)


  清光緒二十七年

  嗚呼!中國之弱,至今日而極矣。居今日而懵然不知中國之弱者,可謂無腦筋之人也。居今日而恝然不思救中國之弱者,可謂無血性之人也。乃或雖略知之而不察其所以致弱之原,則亦雖欲救之而不得所以為救之道。譬有患癆病者,其臟腑之損失,其精血之竭蹶,已非一日,昧者不察,謂為無病。一旦受風寒暑濕之侵暴,或飲食消養之失宜,於是病象始大顯焉。庸醫處此,謂其感冒也,而投辛散之劑以表之,謂其滯食也,而投峻削之劑以攻之。不知伏於新病之前者,有舊病焉。為外病之導線者,有內病焉。治其新而遺其舊,務其外而忽其內。雖欲治之,烏從而治之?其稍進者,見其羸尪瘠瘵之亟當培養也,而又習聞夫參苓術桂之可以引年也。於是旁采舊方,進以補劑,然而積屙未除,遽投斯品,不惟不能收驅病之效,且恐反為增病之媒,雖欲治之,又烏從而治之?是故善醫者,必先審病源,其病癒久,則其病源愈深而遠,其病癒重,則其病源愈多而繁。淺而近者易見,深而遠者難明,簡而單者,雖庸醫亦能抉其藩,多而繁者,雖國手亦或眯於目,夫是以醫者如牛毛,而良者如麟角也。醫一身且然,而況醫一國者乎?

  嗟乎!吾中國今日之病,顧猶未久耶?吾中國今日之病,顧猶未重耶?昔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深。」桓侯曰:「寡人無疾。」後五日,扁鵲複見,曰:「君有疾,在血脈,不治將深。」桓侯曰:「寡人無疾。」後五日複見,曰:「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不悅。後五日,扁鵲複見,望見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問其故。鵲曰:「疾之在腠理也,湯熨之所及也;在血脈,針石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後五日,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鵲已逃去,桓侯遂死。嗟乎!吾中國今日之受病,有以異於此乎?夫病猶可也,病而不自知其病,不可為也。不自知其病,猶可為也,有告以病者,且疑而惡之,不可為也。嗚呼!吾國之受病,蓋政府與人民,各皆有罪焉。其馴致之也非一時,其釀成之也非一人,其敗壞之也非一事。《易》曰:「履,霜堅冰至。」所由來者漸矣。淺識者流,徒見夫江河日下之勢,極於今時,因以為中國之弱,直此數年間事耳。不知其積弱之源,遠者在數千百年以前,近者亦在數十年之內,積之而愈深,引之而愈長。夫使早三十年而治之,則一湯熨之勞耳;使早十年而治之,亦一針石之力耳。而乃蹉跎蹉跎,極於今日,夫豈無一二先覺,懷抱方術,大聲疾呼,思欲先時而拯之者!其奈舉世夢夢,昊天悠悠,非特不采其術,不聽其言,直將窘之逐之,戮之絕之,使舉國之人,無不諱疾忌醫以圖苟全。至於今日,殆扁鵲望而退走之時矣。雖然,《孟子》不雲乎:「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為不蓄,終身不得。」今日始知為病而始謀醫之,雖曰遲乎,然使失今不為,更閱數年,必有欲求如今日而不可複得者!我同胞國民,夫豈無怵惕惻隱於其心者乎?抑吾尤懼夫所稱國手者,不審夫所以致弱之原因,不得其所以救之之道,處今日危急存亡間不容髮之頃,而猶出庸醫之伎倆,摭拾目前一二小節,彌縫補苴,藥不對症,一誤再誤,而終斷送我國於印度、埃及、土耳其之鄉也。故於敘述近事之前,先造此論,取中國病源之繁雜而深遠者,一一論列之,疏通之,證明之。我同胞有愛國者乎,按脈論而投良藥焉。今雖瞑眩,後必有瘳,其慎勿學齊桓侯之至死不寤也。

  §第一節積弱之源於理想者

  國家之強弱,一視其國民之志趣品格以為差,而志趣品格,有所從出者一物焉,則理想是已。理想者何物也?人人胸中所想像,而認為通常至當之理者也。凡無論何族之民,必有其社會數千年遺傳之習慣,與其先哲名人之所垂訓所傳述,漸漬深入于人人之腦中,滌之不去,磨之不磷,是之謂理想。理想者,天下之最大力量者也,其力能生出種種風俗,種種事業。凡有一舊理想久行於世界者,而忽焉欲以一反比例之新理想奪而易之,非有雷霆萬鈞之力不能。中國人腦中之理想,其善而可寶者固不少,其誤而當改者亦頗多。歐西、日本有恆言曰:中國人無愛國心。斯言也,吾固不任受焉。而要之吾國民愛國之心,比諸歐西、日本殊覺薄弱焉,此實不能為諱者也。而愛國之心薄弱,實為積弱之最大根源,吾嘗窮思極想,推究其所以薄弱之由,而知其發源於理想之誤者,有三事焉。

  一曰不知國家與天下之差別也。中國人向來不自知其國之為國也。我國自古一統,環列皆小蠻夷,無有文物,無有政體,不成其為國,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國視之。故吾中國數千年來,常處於獨立之勢,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為國,既無國矣,何愛之可雲?夫國也者,以平等而成,愛也者,以對待而起。《詩》曰:「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苟無外侮,則雖兄弟之愛,亦幾幾忘之矣。故對於他家,然後知愛吾家;對於他族,然後知愛吾族。游於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鄉誼殷殷,油然相愛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則舉目皆同鄉,漠然視為眾路人矣。惟國亦然,必對於他國,然後知愛吾國。歐人愛國之心,所以獨盛者,彼其自希臘以來,即已諸國並立,此後雖有變遷,而其為列國也依然。互比較而不肯相下,互爭競而各求自存。故人人腦中之理想,常有一「國」字浮於其間,其愛國也,不教而自能,不約而自同。我中國則不然,四萬萬同胞,自數千年來,同處於一小天下之中,視吾國之外,無他國焉,緣此理想,遂生二蔽:一則驕傲而不願與他國交通,二則怯儒而不欲與他國爭競。以此而處於今日交通自由、競爭最烈之世界,安往而不窒礙耶?故此為中國受病之第一根源。雖然,近年以來,此理想有迫之使不得不變更消滅者矣。

  二曰不知國家與朝廷之界限也。吾中國有最可怪者一事,則以數百兆人立國於世界者數千年,而至今無一國名也。夫曰支那也,曰震旦也,曰釵拿也,是他族之人所以稱我者,而非吾國民自命之名也;曰唐、虞、夏、商、周也,曰秦、漢、魏、晉也,曰宋、齊、梁、陳、隋、唐也,曰宋、元、明、清也,皆朝名也,而非國名也。蓋數千年來,不聞有國家,但聞有朝廷,每一朝之廢興,而一國之稱號即與之為存亡,豈不大可駭而大可悲耶!是故吾國民之大患,在於不知國家為何物,因以國家與朝廷混為一談,浸假而以國家為朝廷之所有物焉,此實文明國民之腦中所夢想不到者也。今夫國家者,全國人之公產也;朝廷者,一姓之私業也。國家之運祚甚長,而一姓之興替甚短;國家之面積甚大,而一姓之位置甚微。朝廷雲者,不過偶然一時為國民中巨擘之巨室雲爾,有民而後有君,天為民而立君,非為君而生民。有國家而後有朝廷,國家能變置朝廷,朝廷不能吐納國家。其理本甚易明,而我國民數千年醉迷於誤解之中,無一人能自拔焉,真可奇也。試觀二十四史所載名臣名將,功業懿鑠,聲名彪炳者,舍翊助朝廷一姓之外,有所事事乎?其曾為我國民增一分之利益,完一分之義務乎?而全國人顧嘖嘖焉稱之曰:此我國之英雄也。夫以一姓之家奴走狗,而冒一國英雄之名,國家之辱,莫此甚也!乃至舍家奴走狗之外,而數千年幾無可稱道之人,國民之恥,更何如也!而我四萬萬同胞,顧未嘗以為辱焉,以為恥焉,則以誤認朝廷為國家之理想,深入膏肓而不自知也。夫使認朝廷為國家,而于國家之成立無所損,吾亦何必齗齗焉。無如國家之思想不存,即獨立之志氣全萎,但使有一姓能鉗制我而鞭箠我者,我即從而崇拜之、擁護之,馴至異種他族,踐吾土而食吾毛,亦瞯然奉之為朝廷,且侈然視之為國家,若是者蓋千餘年於茲矣。推此理想也,則今日之印度,豈嘗無朝廷哉,我國民其亦將師印度而恬不為怪也。中國所以永遠沉埋之根源,皆在於此,此理想不變,而欲能立國於天地之間,其道無由。

  三曰不知國家與國民之關係也。國也者,積民而成。國家之主人為誰?即一國之民是也。故西國恒言謂:君也,官也,國民之公奴僕也。凡官吏以公事致書於部民,其簡末自署,必曰:汝之僕某某。蓋職分所當然也,非其民之妄自尊大也。所以尊重國民之全體而不敢褻,即所以鞏護國家之基礎而勿使壞也。乃吾中國人之理想,有大異於是者,唐韓愈之言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諸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令,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嗟乎!愈之斯言也,舉國所傳誦,而深入于人人之腦中者也。嗟乎!如愈之言,吾一不解夫斯民之在斯世,竟如是其贅旒而無謂也。吾一不解夫自主獨立之國民,為今世文明之國所最尊重者,竟當盡誅而靡有孑遺也。今使有豪奴於此,奪其主人之財產為己有,而曰主人供億若稍不周,行將鞭撻而屠戮之,雖五尺童子,未有不指為大逆不道者。今愈之言,何以異是乎?而我國民守之為金科玉律,曾不敢稍生疑議焉,更無論駁詞也。是真不可解者也。《孟子》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于其政,害於其事。」蓋我國民所以沉埋於十八層地獄,而至今不獲見天日者,皆由此等邪說成為義理,而播毒種于人心也。數千年之民賊,既攘國家為己之產業,縶國民為己之奴隸,曾無所於怍,反得援大義以文飾之,以助其兇焰。遂使一國之民不得不轉而自居于奴隸,性奴隸之性,行奴隸之行,雖欲愛國而有所不敢,有所不能焉。何也?奴隸而干預家事,未有不獲戾者也。既不敢愛不能愛,則惟有漠然視之,袖手而觀之。家之昌也,則歡娛焉,醉飽焉;家之敗也,則褰裳以去,別投新主而已。此奴隸之恒情也。故夫西人以國為君與民所共有之國,如父兄子弟,通力合作以治家事,有一民即有一愛國之人焉。中國不然,有國者僅一家之人,其餘則皆奴隸也。是故國中雖有四萬萬人,而實不過此數人也。夫以數人之國,與億萬人之國相遇,安所往而不敗也?

  以上三者,實為中國弊端之端,病源之源,所有千瘡百孔,萬穢億腥,皆其子孫也。今而不欲救中國則已耳,苟欲救之,非從此處拔其本,塞其源,變數千年之學說,改四百兆之腦質,雖有善者,無能為功。乃我同胞之中,知此義者即已如鳳毛麟角矣;或知之而不敢言,或言之而行不遠,此所以流失敗壞,極於今時,而後顧茫茫,未知稅駕於何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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