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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


  清光緒二十五年

  §第一節 國民與國家之異

  中國人不知有國民也,數千年來通行之語,只有以「國家」二字並稱者,未聞有以「國民」二字並稱者。國家者何?國民者何?國家者,以國為一家私產之稱也。古者國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長者,若其勇者,統率其族以與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為國。其權無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吒,一家失勢,他家代之,以暴易暴,無有已時,是之謂國家。國民者,以國為人民公產之稱也;國者,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之謂國民。

  §第二節 國民競爭與國家競爭之異

  有國家之競爭,有國民之競爭。國家競爭者,國君糜爛其民以與他國爭者也。國民競爭者,一國之人各自為其性命財產之關係而與他國爭者也。孔子之無義戰也,墨子之非攻也,孟子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也,皆為國家競爭者言之也。近世歐洲大家之論曰:競爭者進化之母也,戰事者文明之媒也。為國民競爭者言之也,國家競爭其力薄,國民競爭其力強;國家競爭其時短,國民競爭其時長。

  今夫秦始皇也,亞歷山大也,成吉思汗也,拿破崙也,古今東西史乘所稱武功最盛之人也。其戰也,皆出自封豕長蛇之野心,席捲囊括之異志,眈眈逐逐,不復可制,遂不惜驅一國之人以殉之。其戰也,一人之戰,非一國之戰也。惟一人之戰,故其從戰者皆迫於號令,不得已而赴之,苟可以規避者,則獲免為幸,是以其軍志易渙,其軍氣易餒,故曰其力弱。惟一人之戰,故其人一旦而敗也,一旦而死也,其戰事遂煙消瓦解,不留其影響,故曰其時短。若國民競爭則反是,凡任國事者遇國難之至,當視其敵國為國家之競爭乎,為國民之競爭乎?然後可以語於禦抵之法也。

  §第三節 今日世界之競爭力與其由來

  嗚呼!世界競爭之運,至今日而極矣。其原動力發始於歐洲,轉戰突進,盤若旋風,疾若掣電,倏忽叱吒,而遍於全球。試一披地圖,世界六大陸,白色人種已有其五,所餘者惟亞細亞一洲而已。而此亞細亞者,其面積二分之一,人口十分之四,已屬白人肘腋之物。蓋自洲之中部至北部全體,已為俄人所有,裡海殆如俄國之內湖。南部之中央五印度全境為英奴隸,印度西鄰之阿富汗、俾路芝亦為英之保護國,歸其勢力範圍之內。法國當距今四十年前,始染指于亞洲之東南,同治元年占交趾,滅柬埔寨;光緒十年遂亡安南,十九年敗暹羅,割其地三分之一。英人於光緒十一年亡緬甸,擒其王。而波斯因英俄均權,僅留殘喘;高麗因俄日協議,聊保餘生。計歐人競爭之力所及,除其餘四大洲外,而所得於亞細亞之領地者,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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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競爭力之強悍,而過去成績之宏偉也如此。今者移戈東向,萬馬齊力,以集于我支那,然則其力之所由來與其所終極,不可不惴惴而留意也。

  自前世紀以來,學術日興,機器日出,資本日加,工業日盛,而歐洲全境遂有生產過度之患,其所產物不能不覓銷售之地。前者哥侖布之開美洲,謂為新世界,謂足以調劑歐洲之膨脹,然數百年來,即已自成為產物之地,昔為歐人殖民之域者,今方且謀殖民於他境。其次如印度、如澳洲,歐人以全力經營之,將賴之為消受產物之所,不數十年,非直不能消受而已,而其本地所產之物,又且皇皇然謀銷場於他地。於是歐人大窘,不得已而分割亞非利加,舉洲若狂,今者雖撒哈拉大沙漠中一粒之沙,亦有主權者矣。雖然,以歐人之工商業,而欲求主顧于非洲人,雖費盡心血以開通之,其收效必在百數十年以後,而彼其生產過度之景況,殆不可終日。於是歐人益大窘,於是皇皇四顧,茫茫大地,不得不瞵其鷹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國,二萬萬里膏腴天府之支那。

  §第四節 今日世界之競爭,國民競爭也

  由此觀之,今日歐美諸國之競爭,非如秦始皇、亞力山大、成吉思汗、拿破崙之徒之逞其野心黷兵以為快也;非如封建割據之世,列國民賊緣一時之私忿,謀一時之私利而興兵構怨也。其原動力乃起于國民之爭自存,以天演家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之公例推之,蓋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故其爭也,非屬￿國家之事,而屬￿人群之事;非屬￿君相之事,而屬￿民間之事;非屬￿政治之事,而屬￿經濟(用日本名,今譯之為資生)之事。故夫昔之爭屬￿國家君相政治者,未必人民之所同欲也;今則人人為其性命財產而爭,萬眾如一心焉。昔之爭屬￿國家君相政治者,過其時而可以息也;今則時時為其性命財產而爭,終古無已時焉。嗚呼!危矣殆哉!當其沖者,何以禦之?

  §第五節 中國之前途

  哀時客曰:哀哉!吾中國之不知有國民也。不知有國民,於是誤認國民之競爭為國家之競爭,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終為其所制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國家來侵者,則可以國家之力抵之;以國民來侵者,則必以國民之力抵之。國民力者,諸力中最強大而堅忍者也。歐洲國民力之發達,亦不過百餘年間事耳,然挾之以揮斥八極,亭毒全球,遊刃有餘,貫革七劄。雖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國,必其國無國民力者也。苟遇有國民力之國,則歐人之鋒固不得不頓,而其舵固不得不轉。何以證之?昔者白種人以外之國,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於日本,近則再遇之於菲律賓,三遇之于德郎士哇兒(即南阿共和國,近與英國議開戰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與今日之菲律賓、德郎士哇兒比諸歐美諸雄,其強弱之相去不可以道裡計也。然歐美之鋒為之頓,而舵為之轉者何也?以國民之力抵他人國民競爭之來侵,其所施者當而其收效易易也。

  今我中國國土雲者,一家之私產也;國際(即交涉事件)雲者,一家之私事也;國難雲者,一家之私禍也;國恥雲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國,國不知有民。以之與前此國家競爭之世界相遇,或猶可以圖存,今也在國民競爭最烈之時,其將何以堪之?其將何以堪之?歐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國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國民。威國家何以用猛力?知國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國事非民所能過問。民無愛國心,雖摧辱其國而莫予憤也。侵國民何以必用暗力?知政府不愛民,雖侵之而必不足以動其心。特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將發而不能制,故行之以陰,受之以柔也。嗚呼!今之鐵路、礦務、關稅、租界、傳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極量,必至盡寄其力於今日之政府與各省官吏,挾之以鈐壓我國民,於是我國民永無覺悟之時,國民之力永無發達之時。然後彼之所謂生產過度、皇皇然爭自存者,乃得長以我國為外府,而無複憂矣。此歐洲人之志也。嗚呼!我國民其有知此者乎?苟其未知,吾願其思所以知之,苟其已知,吾願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維何?曰仍在國民力而已。國民何以能有力?力也者,非他人所能與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彼歐洲國民之能有力,蓋不知擲幾許頭顱,灑幾許鮮血以易之矣!國民乎,國民乎!其猶有爭自存之心乎?抑曾菲律賓、德郎士哇兒之不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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