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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分危言(5)


  第四節 用人權

  英法于川督劉秉璋一案,實為干預用人權之濫觴。而德國于東撫李秉衡繼之,浸假而兗、沂、濟道姚協贊,拒不納矣,浸假而新撫毓賢拒不納矣。馴至今日,遂有山東巡撫設德人為顧問官之議。此議也,今日雖為創舉,而他日必遍行於十八省無疑也。何也?彼之所爭者實也,非名也,故既得其實,則仍以虛名還之於舊邦,蓋易其名則民易駭,仍其名則事甚順也。彼法人之于暹羅,英法之於埃及皆是類矣。彼歐人深知吾民之易欺也,又知吾民拘牽于名義,屈服於君權也。使一旦易新主以撫馭之,亂將蜂起,故莫如使役滿洲政府之力,以壓制吾民,民受其壓制而不敢怨。雖有欲發憤者,而舉國頑舊之公論,不以為義士,且以為亂民,因以草薙而禽獮之。滿政府受其怨,而歐人避其名;滿政府殫其勞,而歐人享其利。此實最妙之政策也。今日德人于山東之舉,特其發端而已,他日將上自各部衙門,以至督撫司道州縣,無不有歐洲之顧問官。而吾之所謂官吏者,則畫諾坐嘯,職如抄胥,而官之名猶不廢焉,不知吾民于彼時當何以待之。

  第五節 借地及訂某地不許讓與他國之約

  一、膠州灣 德國
  二、旅順口、大連灣 俄國
  三、廣州灣 法國
  四、威海衛 英國
  五、九龍 英國
  六、長江一帶不許讓與他國 英國
  七、兩廣、雲南不許讓與他國 法國
  八、福建全省不許讓與他國 日本

  割地而曰借也,曰租也,可謂亡國之新法也已矣。我之地也,而勞人之代我謀之,曰不許讓與他國。此等之約言,恐天下古今所未嘗聞也。由前之約,其意若曰我代爾暫守此地雲爾;由後之約,其意若曰爾代我暫守此地雲爾。譬之大盜入室,堵其門焉,坐其堂皇焉,而曰我代爾暫守此室,可畏孰甚。譬之大盜入室,指其庭焉,點驗其財產焉,而曰爾代我哲守此室,可畏更孰甚。故以今日之勢力論之,東三省、蒙古、新疆、直隸、山西為俄國囊中之物。河南、四川、浙江、江蘇、安徽、湖南、湖北為英國囊中之物。山東為德國囊中之物。雲南、兩廣為法國囊中之物。福建為日本囊中之物。其餘隙地,則意、奧、比、葡等得之,以為甌脫焉。而黃河為俄與英、德疆域之界,長江為英與俄德疆域之界,西江為英與法疆域之界。直隸灣為俄與英海權之界,膠州灣為英與德海權之界,瓊州為英與法海權之界,其事皆可預料矣。而我四萬萬人者早已為釜底之魚,為俎上之肉,他人得戮之辱之,踐之蹴之,奴之僕之,曾不以為意,不知我同胞之國民又將何以待之也。

  第六節 論無形之瓜分更慘於有形之瓜分

  一國猶一身也。一身之中有腹心焉,有骨節焉,有肌肉焉,有脈絡焉,有手足焉,有咽喉焉,有皮毛焉。鐵路者,國之絡脈也。礦務者,國之骨節也。財政者,國之肌肉也。兵者,國之手足也。港灣要地者,國之咽喉也。而土地者,國之皮毛也。今者脈絡已被瓜分矣,骨節已被瓜分矣,肌肉已被瓜分矣,手足已被瓜分矣,咽喉已被瓜分矣,而僅餘外觀之皮毛,以裹此七尺之軀,安得謂之為完人也哉?而彼蚩蚩鼾睡者,猶曰西人無瓜分之志,無瓜分之事。何其夢歟?故無形之瓜分者,不過留此外觀之皮毛以欺我耳。有形之瓜分,人人得而知之,得而救之。無形之瓜分,則莫或知之,莫或救之。此彼族用心最險最巧之處,而吾所以謂無形更慘於有形也,夫彼之必留此外觀之皮毛以欺我者。何也?骨節、肌肉、脈絡、手足、咽喉皆可得而瓜分者也,惟腹心則不可得而瓜分者也。腹心者何?我四萬萬同胞愛國之心、團結之力是也,有之則生,無之則死,生死之間,系茲一發。嗚呼!我同胞其念之哉。

  附 《亞東時報》論中國二大患

  支那道鹹以降,迄于近世,受嬲強鄰,蹣跚躄蹶。約章失自主之權,百姓托他人之宇。《詩》曰:「覯憫既多,受侮不少。」夫人而知之,夫人而恥之矣。然昔之橫被屈辱之頃,不過覆軍議和,開埠償款而已,猶未危其社稷,踣其國家也。譬之兩人格鬥,夷其四肢,雖創巨痛深,尚可乞靈於刀圭,彼扁鵲華陀之選,苟由是而藉手焉。奚有今日之瞑眩彌留,不可救藥哉!然自爾以來,當軸諸公,亦直狃以為常,曰:彼西人之厄我者,不過覆軍議和,開埠償款而已,其他則無意外之虞也,毋寧優遊卒歲以終餘世焉。詎知甲午一役,水師既熸于前,陸軍複潰於後,由抉目而刲腸,遂批根而掘實。於是列強競盈其谿壑,要挾時駭乎聽聞。以意大利之弱小而遠,亦且僩然效尤,索租要隘。說者謂瓜分之禍已成,雖有聖智,不能為之謀矣。豈虛語哉!而或者以為表裡山河,固無恙也,何瓜分之足信?則抑思今日外人之爭言借地,爭建鐵軌于中原者,果何為哉?嗟乎!有茲二患,富強之國且不能自保,況乃傫然頹弱如支那,其何以堪之?其何以堪之?

  今試按地圖,中國要區皆已為西人鐵路權所及。夫築造鐵路,以通聲氣,便轉運行旅,固為刻不容緩之事。然至全用外本經營,全仰鼻息於他人,則餘懼未收鐵路之利,而已不勝其弊也。何謂弊?各公司之修興鐵路也,非有愛於中國也,不過涎利於中國,而以修路為辟地之謀也。夫以修路為辟地之謀,為中國乎?為其國乎?向使其國利害與中國利害相等,猶之可也。今明以其國為利之淵藪而害於中國,中國奈何而甘心為之囮也?或曰,中國則派員為督辦矣,雖借資於洋款,假手於洋人,庸何傷?不知中官雖有督辦之名,而無督辦之實與行事之權也。無其實,無其權,則將焉用彼相矣。況乃列國包藏禍心,日甚一日,始則逐臭而赴膻,終且贈璧而假道,晉驅民而啟南陽,秦容車而通三川,所謂狡焉思啟,何國蔑有者也。且夫中國以積弱之邦,介群雄之間,迄於今不亡者,猶幸其邊境有重洋絕漠限之耳。今境上鐵路一成,舉腹地奧區,直與俄、法、英、德比鄰而居,一旦和約破,兵釁開,則可薩克之鐵騎,可食頃而蹂躪畿輔;越南之法軍,可瞬息而席捲兩廣;印度之英兵,可彈指而電掃雲貴;膠州之德師,可轉轂而鯨吞河南。雖有天險,烏可恃也!聞某國工師曩擬穿脫窩海峽水底,于英法二國間通鐵路,投稟英國政府,政府不允。蓋法之所長為陸軍,而英之所恃在海峽,若兩國通路,則英之國都難保不為法人所掩襲,雖或以此言為杞人之憂天墜,亦可見西人之視鐵路為畏途矣。今中國海軍之強,能如英乎?四境兵備整頓,能如英乎?顧反以鐵路之柄授之強國,便其覬覦,此何異藉寇兵,借盜鑰哉?抑吾于此,尤有目前之危懼焉。中國內地民智未開,皆不喜興修鐵路,一旦外人動工,撤其廬舍,平其田墓,到處與土人滋生事端,則不得不厚集兵力以衛工程,此引外兵而入內地之端也。其危害豈堪設想哉?夫鐵路之舉,在外國則利其國,而在今日之中國,則反以亡其國。其事不相異而其功相距者何也?以彼自主其事,而此無主權也。三分環球,海居其二,汪汪茫茫,無有邊際,其誰主之?自創造火船以來,重洋萬里,帆影柁痕,縱橫旁午於海上,若康衢大路然。盛矣哉!列國之經商拓地,其利便乃至於此哉,於是而有海權之說。海權雲者,創於美國人馬鴻,馬鴻之言曰:「海上權力,國家之存亡隆替系焉。國家有是權則興,失是權則亡。」征之史志,彰彰乎不可不爭也。故近世歐美列國,莫不以推擴是權為急焉(按:馬鴻所著《海上權力史》,發撝此意,旁證偏索,據事立說,鑿鑿然中肯棨,蓋近世論海務者,莫是書之詳且精若。又其感動人心,亦無出是書右者。今以馬鴻之說為主,而規中國形勢焉)。今中國北自鴨綠江口,南至廣州白龍尾,海岸之長數千英里,其海上理宜歸中國管理,不容他國容吻者也。然而中國欲保其海上權力,則必推擴水師,廣營屯泊之處,能制他國水師,不得逞其強梁跋扈之威,而後能保有其海權焉。德人窩克涅爾所畫中國防海策,洵為得其要領。惜哉當路無人,不及施行。甲午一役,北洋艦隊覆沒不復起,沿海要港,如旅順、大連、威海、膠州、九龍、廣州,前後皆為他人所攘取,其名為借租,其實與割讓無異。中國海上之權力,自爾以來蕩焉無存,此有心人所為慷慨太息哉。惟三沙澳、舟山、三門、象山、福州諸口僅有存者,然皆偏於南方,不足為全國重鎮。今意已探指三門,而英則朵頤舟山,德則垂涎三沙,一旦逞其欲壑,則中國沿海連亙數千里,無一屯泊水師之處矣。吾不知中國近日添造戰艦若干,作何位置也。或言以上各口,若開為通商口岸,可以免於吞噬之厄矣。此朝三暮四之術耳。若使以上諸口,旬日之間變作通商要地,繁華殷富如上海、天津,則或賴列國均勢之力,作為中立之地,未可知也。然商務之推廣,自有自然之數,非可以人力急為之。況即名作通商埠,未必可免於吞噬乎。且中國之開口岸者,其實與割讓無異。即以上海而言,其所謂工部局者,儼然一政府。所謂租界者,隱然如敵國。一切事宜華官不得過問,此何異脫虎穴而陷蛇口哉。昔者咸豐之役,英法二軍犯畿輔,天子蒙塵于熱河,稱為天下大變,然其時中國根柢則未動也。今則不然,其陸地則為外國鐵路公司所占,立錐無地,其沿岸則為列國水師所居,寄椗無所。陸權海權,並而失之,雖有自主之名,不過徒擁虛器耳。而袞袞諸公,尚偏守成見,鼾睡於積薪之上,掉臂於岩牆之下。豈不悲哉?豈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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