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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商業會議所之益


  清光緒二十五年

  商業會議所之設,起於英國。自西曆1773年,在俄拉士俄埠始行設立,未及三十年遂遍全國,其後歐洲諸國繼之,不及百年遍于全洲。日本自維新以來,仿效西法,擴充商務,首采此制,著為律令,創自東京,而大阪、橫濱等相繼應之,至今全國共有五十余所,於明治三十二年九月以敕書頒行《商業會議所章程》二十三則,勸導國民,使興斯舉。然則會議所一事,東西各國皆重視之如此,此其故何歟?凡人生欲自保其權利,自增其幸福,天性然也。然權利與幸福,非可僥倖而得也。彼夫三家之村,十室之市,資本有限,交通甚微,則雖孤立獨行,未嘗不可以自守。若夫大埠巨鎮,商業稍廣,則必有同行之會館,有街坊之公所,相為約束,共圖公利。蓋將有所爭競於外,必先有所聯結於內,此亦事理之自然而不可易也。其爭競之界愈廣,則其團結之力必當愈大,然後可以應之。結力既大,而商之學識增焉,商之方法熟焉,商之交通廣焉,商之成立固焉,百餘年來,歐洲諸邦競其工商業以壟斷全地球之權利,皆賴此也。我中國工商業之位置冠絕全球,我商民之善於經營亦為西人所推服。雖然,閱歷有餘,學識不足,計畫甚巧,而團結稍輸。因此之故,遂不能與歐洲各國相競於世界之大市場,而日朘月削,他日之變遷,恐更有不可問者矣。語曰:人苦不自知。既知己之所長,又知己之所短,用其長而補其短,天下之道術盡於是矣。今擬采東西各國之法,開設商業會議所,先從日本橫濱、神戶辦起,以為各埠之先聲。謹先將會議所必當設立之理由,撮其大端,以告我同胞焉。

  一曰日本商學、商法之書,不可不研究也。日本商法采自泰西,集諸邦之長,定一成之律,誠保商之甲胄,抑亦經商之圭臬也。自今年西八月新條約實施以後,一切外國人皆受治於日本法律之下,入國問禁,理所當然。苟不諳其法制(連商法、民法皆在內),動多觸犯,以小故而生虧累,殊屬不值。故歐洲人居此地者,當數年以前即各設研究會,預備雜居以後各事,將日本商法、民法譯成西文加以解說,合眾人以講求之。我商民既居是邦,而於此等事未嘗留意,他日遇事,動生窒礙,既已自失權利,亦複為人所輕,豈可不慮耶?豈可不慮耶?抑又有進於此者,日本商法為保護獎勵本國之商民而設也,其利益于商民之處滋多。條約實施以後,外國與本國人一律看待,則其商法中之利益,日本人所能享者,外國人亦多能享之,我若不知之,則坐失應享之利益者多多矣,然則商法之必當研究如此其急也。若夫商學、商術等書,日本所著譯者不下數百種,學理方法粲然具備,其所論述多有我中國人所未曾問津者。若從而討論之,研究之,增廣見聞,教誨子弟,以為擴充商務,與歐人競爭自立之地,皆今日之急務也。非商業會議所,孰能與於斯?

  二曰居留商民,不可不自相約束也。我中國人所至各地,如美洲、澳洲,動見驅逐,固由國勢之不振與彼族之驕橫,雖然,我民亦不能辭其咎也。彼之驅逐我也,每曰支那人風氣最壞,或賭博、吸鴉片、械鬥乃至拐帶偷竊,時有所聞,非驅逐之,其惡風將連累我國云云。此雖彼族強飾之詞,然使我民果人人自愛,不授彼以口實,則據理以爭,猶複易易,而無如我民不能人人如是也。今者內地雜居一事,亦據此以為詞,致生阻力,然則我同胞欲自立于海外,不可不掃除積弊,而使人有隙可乘,故相為約束,設法勸懲,大之顧一國之聲名,小之保一埠之權利。非商業會議所,孰能與於斯?

  三曰和衷共濟,擴充商業,謀公共之利益也。合群之為要務,與商業之當擴充,人人能言之矣。夫商業之大勢,不進則退,萬無中立之理。今者日本內地雜居以後,情形與前大殊,西人捷足先登,爭踞要路,日人亦冒險勇進,欲向我華商收回利權,我輩若稍不自持,被他人蹴踏過來,真有一落千丈之懼。他人合一國之力以與我爭,我輩非合眾力,固不足以敵之。內之則各泯意見,勿爭小利,外之則考查全國商務大勢,因此察彼,推往知來,必合眾人之才力聰明,定議事之章程,定辦事之權限,則意見自消,成事自易,乃可以有裨全域。全域進則人人受其益,全域壞則人人受其害,故和衷共商,勿授人以罅漏之可乘,合力前進,使各事借眾擎而易舉。非商業會議所,孰能與於斯?

  四曰與日本通人志士聯絡,以保東方大局也。日本人知東方之危,故與中國提攜之心甚盛,朝野上下,多持此論,而于商務尤拳拳留意焉。我輩若與彼等開心見誠,來往浹洽,一則可以訪問事情,增廣識見;二則可以益相親密,悉泯猜嫌;三則可以有事交涉,互相應援;四則可以水乳交融,共興實業。其為利益,種種難盡,然昔者苦無會集之地,故欲交通而不能,若設會議所,既聘日本通人為顧問員,以資商榷,複可與京外巨公、名士、豪商時時合集,情意日親,于東亞大局所補不少。非商業會議所,其孰能與於斯?

  西方天演家之言曰:世界以競爭而進化,競爭之極,優者必勝,劣者必敗。久而久之,其所謂優者,遂盡占世界之利權,其所謂劣者,遂不能自存於天壤。此天演之公例也。雖然,優之與劣,果何自分乎?智而強者常趨而進於優,愚而弱者常退而即於劣,故自存者,必以求智求強為第一義。等是人也,何以此智而彼愚,此強而彼弱?合眾人之識見以為識見則必智,反是則愚;合眾人之力量以為力量則必強,反是則弱。故合群者,戰勝之左券也,兵戰有之,商戰亦然。在昔交通未廣,競爭之區域尚狹,其不能合群者,與能合小群者爭,則小群必勝矣。厥後交通愈繁,其僅合小群者,與能合大群者爭,則小群恒敗矣。譬之一族於此,甲房與乙房相爭,甲房之人心一,乙房之人心不一,則甲勝而乙敗,有固然矣。苟一旦而移與他族相爭,而兩房之人猶複互相嫉妒,各顧私利,其勢必至為他族所剪滅,而甲乙同歸於盡。故當是時也,必和其小群,乃能成大群;必棄其小爭,乃能敵大爭,惟商亦然。昔之商務,其交通僅在一國之內,故各幫、各埠、各行自謀其利害,而恒可以自立。而今也不然,東西各國皆合其一國之力以與我相競,我亦必合一國之力然後足以抵制之。大局昌則人人受其利,大局損則人人受其害。苟不察時變,猶守其前此小群、小爭之故技,務各營其私利,卒之其所謂利者,不過同國之人自相戕賊,此伐彼之毛,彼齧此之血,所得者至微至細,而一發牽則全身動,一葉落則天下秋,乘隙而摧陷之,大局既壞,無一能自立者,於是向者所得至細至微之私利,亦消歸於無何有矣。嗚呼!前車覆,後車戒;履薄霜,知堅冰。吾每取中國十年以來之商務,比較前後而觀之,未嘗不驚心動魄,而不知後此之伊于胡底也。考東西各國,其每埠必有一商業會議所,合同人之聰明才力,以講求抵制外人保護公益之法,本國有可爭之利,則合同人之力以擴充之,外人有相侵之事,則合同人之力以抗拒之。雖一家蒙其小害不顧也,雖一家可營私利不為也,一經眾議,萬戶一心,不與同胞兄弟競錙銖,而於地球市場決勝負,惟有高掌遠蹠之氣識,故有席捲囊括之效能。此其商之所以強,而其國之所以興也。今我商民處於群雄之間,勢無中立之理,不進則退,不立則僕。於此而不亟思自聯,亟思自保,他日噬臍,其能及乎?是用會集同人,效彼良法,創設商業會議所,以聯聲氣,以一眾心,以保利權,以抵外力。一埠雖小,實力行之,各埠應之,他日全國總會議所之設立,必當不遠。以中國人之聰明才力,加以團結合為大群,又豈惟商務而已?二萬萬里之地,四萬萬之民,皆將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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