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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會議


  清光緒二十五年

  商會者何?欲采泰西地方自治之政體,以行於海外各埠也。西人論國之政體有二端,一曰中央集權,二曰地方自治。中央集權者,一國之有政府,綜攬國之大事,整齊而畫一之是也。地方自治者,每府、每州、每縣、每鄉、每埠,各合其力以辦其本府、本州、本縣、本鄉、本埠所應辦之事是也,西人亦目之為國內小國。集權與自治二者,相依相輔,相維相系,然後一國之體乃完,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就天下萬國比較之,大抵其地方自治之力愈厚者,則其國基愈鞏固,而國民愈文明。何以故?蓋國也者積民而成者也,積府、州、縣、鄉、埠而成者也。如人身合五官百骸而成,官骸各盡其職、效其力,則膚革充盈,人道乃備。有一痹廢,若失職者,則體必不立,惟國亦然。欲國之強,必自全國之民各合其力以辦其所當辦之事始。地方自治者,民生自然之理也。不獨西國有之,即中國亦固有之。今且勿論他省,即以廣東言之,每一鄉必有鄉社,有事集紳耆而議之,一地方之議會也。議定則交裡長而行之,一地方自置之行政官也。鄉間有訟獄,非大事則不入公堂,惟控訴於紳耆而決之,一地方之裁判也。鄉中應辦之事需財力者,則集鄉人而共科課之,一地方之租稅也。有警則各鄉自辦團練,一地方之兵制也。其市集之地,每一街有一街之坊約焉,即一街之自治也。每一行有一行之會館焉,即一行之自治也。然則吾中國于地方自治之制,實已與西國暗合,具體而微,行之不知,習矣不察。故吾所謂設商會以行自治者,非創舉也,不過因所固有而更圖擴充雲爾。雖然,所以不可不擴充者其原因有三端焉。

  一曰世界之文明日進,則民生所應辦之事日增,不可不擴充其條理也。

  二曰各地雖能自治,而散處遼遠,不相聞問,不相友助,不可不擴充其聯絡之法也。

  三曰中國之積弱日益甚,而外國之逼迫日益急,非合群力不能自保,不可不擴充其力量也。

  此三者無論內地與海外之民皆不可不致意焉,今且先就海外之事一一論之。所謂擴充其力量者何也?今中國之弱,外患之亟,夫人而知之矣。苟及今不能自強,則瓜分之事無可倖免。夫吾民之所以能立於海外各埠者何?以其為有國之民也。國家之職務在保護國民權利。往者我國政府於保民之事,既失其職,故我國民在海外者,其所得權利已遠遜於他國之人矣,然尚賴有國之虛名以維持之也。一旦瓜分,則進之既無所立,退之複無所歸,斥之逐之,圉之僕之,刀之俎之,魚之肉之,將一任人之所為。冤慘誰訴,呼號誰向?切身之禍已來,噬臍之悔何及!不見猶太之人乎?其富商之多甲于諸國,然無國可歸,其人在歐洲中原者,中原諸國逐之,在俄羅斯者,俄人逐之,流蕩奔波,幾不能自存於天壤。我海外之民一念及此,當如何痛心疾首、日夜奮發,以求一自保之策乎!夫所謂自保之策者何?曰合群而已。牛馬駝象雖龐大,人能役之,以其不能群也;蜂蟻雖眇小,人有時畏之,以其能群也。一絲易斷也,合千萬縷以成巨綆,無有能斷之者。一矢易折,束百十矢,幹將之鋒為頓焉。今我海外之民以數百萬計,苟能聯為一氣,合力以辦其所應辦之事,雖一小國,不是過也。西人以通商為主義,其事之有藉于我中國人者,亦不一而足,彼見我可侮則侮之耳,若見其不可侮,寧不稍降心以相從哉?至於可侮、不可侮之分,則全視乎能群與不能群,苟能聯為商會,有應爭之權利,則合全會之力以爭之;有受侮之事,則合全會之力以禦之,未有不能爭、不能禦者也。誠能如是,則他日朝廷苟能自強,進之可以助國家之外政,不幸而竟被分割,退之亦可保身家之安全,此擴充力量之說也。

  所謂擴充聯絡之法者何也?地方自治之制,吾中國本所固有,前既言之矣。然其所異于西國者,西人各鄉各埠之自治,其規制皆畫一有定,常能與他鄉他埠聯為一氣,脈絡貫注,散之則為百體,合之則為全身。中國則不然,規制各不相謀,利害各不相共,故其勢分,其情渙,其力薄,以此而謀自保,則其費力甚多,而其收效甚少。譬之尋常人家,欲警衛己宅,不得不傭一擊柝者,其所傭之費,每月最少亦需六七金以上。有百家於此,使其不相聯絡,而每家各傭一人,則一月之總費共需六七百金,而每家僅有擊柝者一人耳,使其聯絡,則提其總費十分之一,足以傭十人,每家各有擊柝者十人矣,而更可移其所餘十分之九以辦他事。此雖最淺之理,而政體之所以成立者,不外是矣。夫擊柝者之警衛一宅,與軍隊兵船之警衛一國,大小雖懸殊,而其為自保則一耳。無擊柝者,一旦宅被盜,將失其財產生命;無軍隊兵船,一旦國被滅,亦將失其財產生命,其利害之切近於吾身等也。以此言之,則每一人當各自置軍隊若干、兵船若干,然後僅僅足以自保。試問一人之力能辦此乎?既萬不能辦,則自保之法,豈不萬無完足之時乎?而民之受治于國政下者,每歲不過納租稅數銖,而即有若干之軍隊兵船以為保我生命財產之用,知聯絡之為力大也。以海外商務論之,假如有一商店於香港,見侮于港之官吏,使據商律以訴之于英廷,必可得直,於是此商主者,航倫敦聘律師,必往返數月,費金數千矣。若有商會,則吾店所納於會者,不過區區數金,而遇此等事,會中必為吾經理之,其所享之利益,不啻以數銖之租稅而獲若干之軍隊兵艦也。夫所以自保之法,千端萬緒,其事既繁,則其費亦巨,而所需任事之人亦多。以一人一店之力,固不足以舉之,即以一埠數埠之力,仍不足以舉之,其勢固非盡聯絡各埠之人,不能盡辦應辦之事,所聯之人愈多,則其所辦之事愈多,而所以自保者愈完備。此擴充聯絡之說也。

  所謂擴充其條理者何也?凡人之生於世間也,所需之事不一而足,貧也而富之,愚也而教之,散也而聚之,塞也而通之,利益也而保之,患難也而救之,皆盡人所當有事焉。雖然,此等諸事,非合眾人之力不足以見大效。古者專制之世,惟獨夫民賊有合眾之權力,故此等之事必待命於國家。今歐洲諸國民權大伸,故此等之事,民間自合眾而自舉之。西國治化之進,蓋以此也。今我政府于民政失職既久矣,內地且然,況海外各埠鞭長莫及,為朝廷教養之所不逮,不及今自合眾而自舉之,將待之何時,待之何人哉?故苟能聯合商會,則其條理之可以擴充者,蓋有數端焉。

  一曰廣興教學。中國之大患在於乏才,夫人而知之矣。去年皇上變法之際,曾詔海外普興學校,顧政變以來,內地之學堂悉就廢棄,奚論海外。然今日我國不欲自立則已,苟欲自立,其勢非令國民增長智慧不可。內地教學之事既廢,則此事殆為海外之專任,而責無旁貸矣。且教學者又非但為救天下、扶大局計所必需而已,即以商務論之,我華人經商于外者,勤儉明察,為萬國所推,然商務不能與人爭勝者,學不足也。西人之教商也,先授之以普通諸學,而後進之以商業之專門,故有商業理學、商業史學、商業地學、商業法學,其大者網羅貫通,盈虛消息,以察商界之轉變,其小者纖悉周密,委曲詳盡,以求商情之入微。故西人以商務控制五洲,誠有由也。今且勿論大局,即為一身一家之計,亦當以教育子弟為最急之務,以我華民之聰明才力,而加之學,則海外之商權,未必讓白種之獨步也。或曰:海外各埠多有外國人所設之學校,苟子弟之有志者,皆可就近從學,何必汲汲于自立。是不然,凡教育之事,必以本國人教本國子弟,然後能發其愛國之心,而生其聯合之力(專指倡立學校之宗旨,非指教師也)。彼西人之設學校以教我者,其宗旨不過欲便己之用耳,故其所教之功課,僅求足供彼用而止,不能成特達之才也。故為今日計,宜海外各埠各因人之多少,設普通學校若干所,而總會別設高等學校,擇東西適中文明之都會而建之。子弟之秀者,以次而升,期於大成。更廣譯諸書,廣興諸報,諸埠一氣,脈絡貫注,非商會其孰能與於斯?

  二曰革除惡俗。我華民所至各國,動見驅逐,不以平等之人類相待,雖各國私意苛政,深可憤恨,然亦我民有以自取焉。彼其言曰:支那人貪鄙齷齪,風俗敗壞,倘來者日多,則其惡俗將如傳染之病遍于國中,悉成穢土。彼之厄我,蓋有詞矣。故我民欲自立於各國,必革除陋習,人人自愛,使彼無所藉口而後可。故戒鴉片之會不可不設,賭博之業不可不禁,械鬥之風不可不息,娼妓出洋之路不可不杜絕。然欲行此等之事,必須每埠有中央集權之所,有任事提倡之人,有檢查杜絕之法,有安插遊民之方,然後可以有效。非商會其孰能與於斯?

  三曰恤救患難。冒危險,淩苦辛,別鄉井,適異域,其志固可敬,其情時亦可憐。或疾病死喪,或失業窮餓,天涯慘戚,有甚於尋常數倍者。然此猶屬少數之患難,非多數之患難也。若夫鬻身炎域,傭奴荒陬,入豚苙以長辭,哀鳥鳴其誰訴,山芋幾片,苦荈一盎,恒饑之色淒涼,戴星刈草,帶月墾萊,血肉之軀能幾,猶複鞭箠交加,販賣展轉,寄身世於地獄,永無出期,等生命於草菅,未知死所。嗚呼!人生慘酷之境,豈有過此者乎?其經商之家,雖免此慘,然以愛力不堅,國力不及,往往受他人淩侮,而致歇閉虧累,牽動多人之事。又如各國或有兵事,而我之公使領事,不能自護其民,有若前年去年古巴、檀香山之役,則吾人受累,不知凡幾。故為令之計,當有檢查豬仔之局,設法杜絕新販,收贖舊傭;又當互相聯絡,互相扶掖,以防倒閉;又當自養國兵,遇他國有戰事,則前往彼埠,保護吾民。凡此諸端,皆為恤救患難之要著。雖然,非商會其孰能與於斯?

  四曰利便交通。吾民旅海外者,以數百萬計,每年舟車往返,貨物運載,銀兩匯兌,所費無慮萬萬,若能自通之而自運之,則皆我之利權也。然此之為利,人人能知之,而莫或行之者何也?蓋此等之事,與西人爭利,西人挾其大力以壓我,我非有相等之大力,則不能以抵拒之。誠能聯各埠為一氣,合萬眾為一心,則可以自興輪船公司,自立銀行。我海外數百萬人,人人皆股東,人人皆貨客,交易既增便易,利益複不外流,則不待數年,而西人所得之利權,奪回八九矣。夫彼之得以制我者,以我之散而無力耳。潮州幫者,商人之最能團結者也,西人畏之特甚,故潮幫之商務亦最大。一潮幫猶且畏之,況吾聯合各埠,悉如潮幫,而更加團結乎?以此相競而不能自存,未之聞也。非商會其孰能與於斯?

  要而論之,一埠有一埠之會館,商會者,即合各埠之大會館也。一行有一行之行規,商會者,既合各行之大行規也。一幫有一幫之公所,商會者,即合各幫之大公所也。苟能行之,則其利益之可見者,蓋有三大端焉。一曰每埠人人自得之利益也,二曰各埠公同均沾之利益也,三曰協助內地保全宗國之利益也。我數百萬同胞之國民不可不深察也。

  或者曰:商會之舉,善則善矣,然得無侵國家之權,非我輩分內事乎?答之曰:是不然。凡人生於天壤,皆各有所應得之權利,與所應盡之職分。權利者何?人人自保其安全是也。職分者何?人人自謀其安全是也。夫推原國家之所以立,亦不外為人民保安全、謀安全耳。其意蓋謂一人之力不能自保者,則國家為保之;一人之智不能自謀者,則國家為謀之,此國家之義務也。國家不為民保,不為民謀,是之謂失國家之義務。國民不自保不自謀,而必待命於國家,是之謂失國民之義務。譬諸人然,當其孩提也,起居飲食衣服皆仰賴于父母,及其長也則當自立。若一切惟父母是仰以終其身,非惟不孝,抑亦不人矣。且使一旦遠離父母,將若之何?更使一旦父母大故,又將若之何?今我海外之民離宗國數千萬裡,朝廷雖或愛之,而政令有所不能及,此所謂遠離膝下之時也。而外患之迫,然眉之禍,有目共見,父母之邦,殆如風燭,一旦大故,寧可為諱。及今猶瞻徇顧忌,以不侵國權為辭,此何異天涯遊子,待顧複而始行,強仕壯年,仰乳哺而後食哉?且慈親之愛子也,未有不望其自成自立者。子能自成自立,則父母賴以養;民能自謀自保,則國家賴以強。反是,則家必落,國必亡矣,為人子為國民者,當何擇焉!

  昔英人之得志於印度也,以七萬鎊金之商會,十數年間規撫全印,指揮若定,籌餉練兵,設官開港,皆商會任之,國家一切不過問。凡數十年治定功成,乃舉而還諸其國,至今英王帝五印焉。廣州之役,一切兵事皆十三行商會主持之,卒乃割香港,開五口,使英人之權擴張於東方,香港所鑄銅像目眈眈視廣州者,即商會首領義律其人也。今英旗所翻,遍大地之海岸,威權炎炎,炙手可熱,游於海外者莫不豔之。豈知其所以致今日者,商會之功,十居八九哉。夫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此人子之職也。盡瘁于海外以張國權,此國民之職也。我數百萬之同胞,何多讓焉?何多讓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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