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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論


  清光緒二十五年

  泰西人之論中國者,輒曰:彼其人無愛國之性質,故其勢渙散,其心耎懦,無論何國何種之人,皆可以掠其地而奴其民,臨之以勢力,則帖耳相從,啖之以小利,則爭趨若鶩。蓋彼之視我四萬萬人如無一人焉,惟其然也,故日日議瓜分,逐逐思擇肉,以我人民為其圉下之隸,以我財產為其囊中之物,以我土地為其版內之圖。揚言之於議院,騰說之於報館,視為固然,無所忌諱。詢其何故?則曰支那人不知愛國故。哀時客曰:嗚呼!我四萬萬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

  哀時客又曰:嗚呼,異哉!我同胞之民也。謂其知愛國耶?何以一敗再敗,一割再割,要害盡失,利權盡喪,全國命脈,朝不保夕,而我民猶且以酣以嬉,以歌以舞,以鼾以醉,晏然以為於己無與。謂其不知愛國耶?顧吾嘗遊海外,海外之民以千萬計,類皆激昂奮發,忠肝熱血,談國恥則動色哀歎,聞變法則額手踴躍,睹政變則扼腕流涕。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嗚呼!等是國也,等是民也,而其情實之相反若此。

  哀時客請正告全地球之人曰:我支那人,非無愛國之性質也,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中國自古一統,環列皆小蠻夷,無有文物,無有政體,不成其為國,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國視之。故吾國數千年來,常處於獨立之勢,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為國。既無國矣,何愛之可雲?今夫國也者,以平等而成;愛也者,以對待而起。《詩》曰:「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苟無外侮,則雖兄弟之愛,亦幾幾忘之矣。故對於他家,然後知愛吾家;對於他族,然後知愛吾族。游於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鄉誼殷殷,油然相愛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則舉目皆同鄉,泛泛視為行路人矣。惟國亦然,必對於他國,然後知愛吾國。歐人愛國之心所以獨盛者,彼其自希臘以來,即已諸國並立。此後雖小有變遷,而諸國之體無大殊,互相雜居,互相往來,互比較而不肯相下,互爭竟而各求自存。故其愛國之性,隨處發現,不教而自能,不約而自同。我中國則不然,四萬萬同胞,自數千年來,同處於一小天下之中,未嘗與平等之國相遇,蓋視吾國之外,無他國焉。故吾曰: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故謂其愛國之性質,隱而未發則可,謂其無愛國之性質則不可。

  於何證之?甲午以前,吾國之士夫憂國難,談國事者幾絕焉。自中東一役,我師敗績,割地償款,創巨痛深,於是慷慨愛國之士漸起,謀保國之策者,所在多有。非今優於昔也,昔者不自知其為國,今見敗於他國,乃始自知其為國也。哀時客粵人也,請言粵事。吾粵為東西交通第一孔道,澳門一區,自明時已開互市,香港隸英版後,白人足跡益繁,粵人習於此間,多能言外國之故,留心國事,頗有歐風。其貿遷於海外者,則愛國心尤盛,非海外人之人,優於內地之人也。蟄居內地者,不自知其為國,今遠遊於他國,乃始自知其為國也,故吾以為苟自知其為國,則未有不愛國者也。嗚呼!我內地同胞之民,死徙不出鄉井,目未睹淩虐之狀,耳未聞失權之事,故習焉安焉,以為國之強弱,於己之榮辱無關,因視國事為不切身之務雲爾。試游外國,觀甲國民在乙國者,所享之權利何如?乙國民在丙國者,所得之保護何如?而我民在於彼國,其權利與保護何如?比較以觀,當未有不痛心疾首,憤發蹈厲,而思一雪之者。彼英國之政體,最稱大公者也,而其在香港待我華民束縛馳驟之端,不一而足。視其本國與他國旅居之民,若天淵矣。日本唇齒之邦,以扶植中國為心者也,然其內地雜居之例,華人不許與諸國均沾利益。其甚者如金山、檀香山之待華工,苛設厲禁,嚴為限制,驅逐迫逼,無如之何。又如古巴及南洋荷蘭屬地諸島販賣豬仔之風,至今未絕。適其地者,所受淩虐甚于黑奴,殆若牛馬,慘酷之形,耳不忍聞,目不忍睹。夫同是圓顱方趾冠帶之族,而何以受侮若是,則豈非由國之不強之所致耶?《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吾寧能怨人哉?但求諸己而已。國苟能強,則已失之權力固可複得,公共之利益固可複沾,彼日本是也。日本自昔無治外之權,自變法自強後,改正條約,而國權遂完全無缺也。故我民苟躬睹此狀,而熟察其所由,則愛國之熱血,當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禦也。

  夫愛國者,欲其國之強也。然國非能自強也,必民智開,然後能強焉;必民力萃,然後能強焉。故由愛國之心而發出之條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聯合與教育二事為之起點。一人之愛國心,其力甚微,合眾人之愛國心,則其力甚大,此聯合之所以為要也。空言愛國,無救于國,若思救之,必藉人才,此教育之所以為要也。今海外人最知愛國者也,請先言海外。

  各埠之有會館也,聯合之意也。橫濱之有大同學校也,各埠之紛紛擬興學校也,教育之意也。皆我海外同胞之民,發于愛國之真誠所有事也。新加坡一埠,當政變以前,議設學堂,集資已及二十余萬金。檀香山一埠,通習西文、諳圖算之男女學生,已及六七百人。諸君子憂時之遠識,治事之苦心,真不可及也。然吾猶有所欲言者,則于聯合之中更為大聯合,於教育之中更為大教育也。所謂大聯合者何?商會是已。我中國人之善於經商,雖西人亦所深服,然利權所以遠遜於人者,固由國家無保護之政策,亦由吾商民之氣散而不聚,不能互相扶植,互相補救。故一及大局之商務,每不能與西人爭也。即如海外各埠,吾民成聚之區以百余計,而曾無一總匯互通聲氣者。甚且如舊金山一埠,三邑與四邑之人互相訟鬩,同室操戈,貽笑他人。於此而望其大振商業,收回利權,豈可得哉?殊不知全域之利害,與一人之利害,其相關之處,有至切至近者,互相提攜則互享其利,互相猜軋則互受其害(其理甚繁,其事甚多,別篇詳之)。故遠識大略者,知經營全域之事,正所以經營一身一家之事。昔英人之拓印度,開廣東,全藉商會之力,及其業已就,而全國之中商小商,無一不沾其利焉,此其明證也。故今日為海外商民計,莫如設一大商會,合各埠之人,通為一氣,共扶商務,共固國體。每一埠有分會,合諸埠有總會,公訂其當辦之事,互謀其相保之法,內之可以張大國權,外之可以擴充商利,此最大之業也。至其條理設施之法,當於別篇詳之,今不及也。

  所謂大教育者何?政學是已。香港有英人所設之大學堂,吾海外之民之治西學者,多從此出焉。外此各埠續設之學堂,亦多仿其制。雖然,英人所設之學堂,其意雖養成人才,為其商務之用耳,非欲用養成人才為我國家之用也。故其所教偏優於語言文字,而於政學之大端蓋略焉。故自香港學堂出者,雖非無奇特之才,然亦不過其人之天資學力,別有所成,而非學堂之能成之也。且我同胞之民所學者何?學以救我中國也。凡每一國,必有其國體之沿革存於歷史,必有其國俗之習慣存于人群,講經國之務者,不可不熟察也。今香港之學堂,絕不教中國之學,甚至堂中生徒,並漢文而不能通焉,此必不可以成就經國之才也。且西國學校所教致用之學,如群學、國家學、行政學、資生學、財政學、哲學各事,凡有志於政治者,皆不可不從事焉,而香港學堂皆無之,是故不能得非常之才也。今如檀香山之生徒,其通西語解圖算者,既以數百計,其人皆少年蹈厲,熱血愛國,使更深之以漢學,進之以政治,則他日中國旋乾轉坤之業,未始不恃此輩也。為今之計,宜各埠皆設學校,廣編教科書,中西並習,政學兼進,則數年之後,中國維新之運既至,我海外之忠民,皆得以效力於國家,而國家亦無乏才之患矣。

  哀時客曰:嗚呼!國之存亡,種種盛衰,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彼東西之國,何以浡然日興,我支那何以薾然日危?彼其國民,以國為己之國,以國事為己事,以國權為己權,以國恥為己恥,以國榮為己榮。我之國民,以國為君相之國,其事其權,其榮其恥,皆視為度外之事。嗚呼!不有民,何有國?不有國,何有民?民與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今我民不以國為己之國,人人不自有其國,斯國亡矣。國亡而人權亡,而人道之苦,將不可問矣。泰西人曰:支那人無愛國之性質。嗚呼!我四萬萬之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愛國心烏乎起?《孟子》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惟國亦然。吾國則愛之,他人之國則不愛矣。是故人苟以國為他人之國,則愛之之心必滅,雖欲強飾而不能也。人苟以國為吾國,則愛之之心必生,雖欲強制而亦不能也。愈隔膜則其愛愈滅,愈親切則其愛愈增,此實天下之公例也。譬之一家然,凡子弟未有不愛其家者,蓋以為家者,吾之家,家事者吾之事也。凡奴隸則罕有真愛其家者,蓋以為家者主人之家,家事者主人之事也。故欲觀其國民之有愛國心與否,必當於其民之自居子弟歟,自居奴隸歟驗之。

  凡國之起,未有不起於家族者。故西人政治家之言曰:「國」字者,「家族」二字之大書也(其意謂國即大家族,家族即小國也)。君者家長族長也,民者其家族之子弟也。然則當人群之初立,則民未有不以子弟自居者,民之自居奴隸烏乎起乎?則自後世暴君民賊,私天下為一己之產業,因奴隸其民,民畏其威,不敢不自屈于奴隸,積之既久,而遂忘其本來也。後世之治國者,其君及其君之一二私人,密勿而議之,專斷而行之,民不得與聞也。有議論朝政者,則指為莠民;有憂國者,則目為越職,否則笑其迂也。此無怪其然也。譬之奴隸而干預主人之家事,則主人必怒之,而旁觀人必笑之也。然則雖欲愛之,而有所不敢,有所不能焉,既不敢愛不能愛,則惟有漠然視之,袖手而觀之。家之昌也,主人之榮也則歡娛焉,醉飽焉;家之敗也,主人之中落也,則褰裳以去。此奴隸之恒性也。故西人以國為君與民所共有之國,如父兄子弟通力合作以治家事,有一民即有一愛國之人焉。中國則不然,有國者只一家之人,其餘則皆奴隸也。是故國中雖有四萬萬人,而實不過此數人也。夫以數人之國,與億萬人之國相遇,則安所往而不敗也。

  西史所稱愛國之業,如昔者希臘以數千之農民,追百萬遊牧之蠻兵。法國距今四百年前,有一牧羊之田婦,獨力一言以攘強敵,使法國脫外國之羈軛。皆彼中所嘖嘖傳為美談者也。雖然,吾中國昔者非無其例也,以《左氏春秋》所載,如齊魯長勺之戰,魯曹劌憂國事,有所擘畫,旁人笑之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而曹劌不顧非笑,卒謁其君而成其功。又如秦將襲鄭,鄭弦高以牛十二犒秦師,而報其謀于本國,卒使有備而退強敵。夫曹劌一布衣耳,弦高一商人耳,非有國家之責,受君相之命也,使其袖手,誰則尤之。然皆發于愛國之誠,以匹夫而關係大局。嗚呼!此非古人獨優於今人也,其所以致此者,蓋有由也。古者視其國民如一家之人焉。征之《左氏》,如晉韓起求玉環于鄭,鄭子產告以本國與商人所立之約曰:「爾無我詐,我無強賈。」又如晉文公圍南陽,南陽之民曰:「夫誰非王之昏姻,其俘之也。」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蓋當三代以前,君與民之相處,實如家人婦子焉,依於國家,而各有其所得之權利,故亦對於國家而各有其應盡之義務。人人知此理,人人同此情,此愛國之心所以團結而莫解也。

  聖哉我皇上也!光緒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上諭有曰:「海內之民,皆上蒼之所畀,祖宗之所遺,非皆使之康樂和親,朕躬未為盡職。」於戲!此言也,我四萬萬同胞之臣民,所當感激起舞,發奮流涕,日夜熟念,而不可一日忘者也。夫天子而有職也,有職而自憂其未盡,自責其未盡也。此何等語耶?此蓋自唐虞三代以來,數千年所號稱賢君令辟,未有能知此義,能為此言者也。皇上之意蓋曰:我有子弟,我飲食之,我教誨之,吾子弟之學業,吾之責也,吾子弟之生計,吾之謀也。其心發於至愛,其語根于至誠,此非猶夫尋常之詔令而已,其賢父慈母,噢咻其子弟,而卵翼其家人之言也。故吾中國自秦漢以來,數千年之君主,皆以奴隸視其民,民之自居奴隸,固無足怪焉。若真能以子弟視其民者,則惟我皇上一人而已。我四萬萬同胞之臣民生此國,遇此時,獲此聖君,依此慈母,若猶是自居于奴隸,而不自居於子弟,視國事如胡越,視君父之難如路人,則真所謂辜負高厚,全無人心者也。此吾所以仰天泣血,中夜椎心,沉病而不能自製也。

  哀時客曰:吾嘗遊海外,海外之國,其民自束髮入學校,則誦愛國之詩歌,相語以愛國之故事。及稍長,則講愛國之真理,父詔其子,兄勉其弟,則相告以愛國之實業。衣襟所佩者號為愛國之章,游燕所集者稱為愛國之社,所飲之酒以愛國為命名,所玩之物以愛國為紀念,兵勇朝夕必遙禮其國王,尋常饔飧必祈禱其國運。乃至如法國歌伎,不納普人之狎遊,謂其世為國之仇也。日本孩童,不受俄客之贈果,謂其將為國之患也。其愛國之性,發于良知,不待教而能;本於至情,不待謀而合。嗚呼!何其盛歟!哀時客又曰:吾少而居鄉里,長而游京師,及各省大都會,頗盡識朝野間之人物,問其子弟,有知國家為何物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如何而可以入學,如何而可以中舉也。問其商民,有知國家之危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如何而可以謀利,如何而可以驕人也。問其士夫,有以國家為念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如何而可以得官,可以得差,可以得館地也。問其官吏,有以國事為事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某缺肥,某缺瘠,如何而可以逢迎長官,如何而可以盤踞要津也。問其大臣,有知國恥、憂國難、思為國除弊而興利者乎?無有也。但入則坐堂皇,出則鳴八騶,頤指氣使,窮侈極欲也。父詔其子,兄勉其弟,妻勖其夫,友勸其朋,官語其屬,師訓其徒,終日所營營而逐逐者,不過曰身也,家也,利與名也;於廣座之中,若有談國事者,則指而目之曰:是狂人也,是癡人也。其人習而久之,則亦且啞然自笑,爽然自失,自覺其可恥,鉗口結舌而已。不恥言利,不恥奔競,不恥媟瀆,不恥愚陋,而惟言國事之為恥。習以成風,恬不為怪,遂使四萬萬人之國,與無一人等。惟我聖君慈父,諮嗟劬勞,憂憤獨立于深宮之中。嗚呼!為人子弟者,其何心哉?其何心哉?

  今試執一人而語之曰:汝之性奴隸性也,汝之行奴隸行也。未有不色然而怒者。然以今日吾國民如此之人心,如此之習俗,如此之言論,如此之舉動,不謂之為奴隸性、奴隸行不得也。夫使吾君以奴隸視我,而我以奴隸自居,猶可言也。今吾君以子弟視我,而我仍以奴隸自居,不可言也。泰西人曰:支那人無愛國之性質。我四萬萬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國者何?積民而成也。國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愛國者何?民自愛其身也。故民權興則國權立,民權滅則國權亡。為君相者而務壓民之權,是之謂自棄其國。為民者而不務各伸其權,是之謂自棄其身。故言愛國必自興民權始。

  今世之言治國者,莫不以練兵、理財為獨一無二之政策。吾固不以練兵、理財為足以盡國家之大事也,然吾不敢謂練兵、理財為非國家之大事也。即以此二者論之,有民權則兵可以練,否則練而無所用也;有民權則財可以理,否則理而無所得也。何以言之?國之有兵,所以保護民之性命財產也。故言國家學者,謂凡國民皆有當兵之義務。蓋人人欲自保其性命財產,則人人不可不自出其力以衛之,名為衛國,實則自衛也,故謂之人自為戰。人自為戰,天下之大勇莫過於是。不觀鄉民之械鬥者乎,豈嘗有人焉為之督責之勸告之者,而摩頂放踵,一往不顧,比比皆是。豈非人人自衛其身家之所致歟?西國兵家言曰:凡選兵不可招募他國人。蓋他國應募而為兵者,其戰事於己之財產性命無有關係,則其愛國之心不發,而戰必不力。夫中國之兵雖本國人自為之,而實與他國應募者無以異也。西人以國為斯民之公產,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僕隸也。中國以國為一人之私產,輒曰:王者富有四海,臣妾億兆,臣妾雲者,猶曰奴虜雲耳,故彼其民為公益公利自為鬥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鬥也,驅奴虜以鬥貴人,則安所往而不敗也。不觀夫江南自強軍乎?每歲糜巨萬之餉以訓練之,然逃亡者項背相望,往往練之數月,甫成步武,而褰裳以去。故每閱三年,則舊兵散者殆盡,全軍皆新隊矣。未戰時猶且如是,況於臨陣哉?其餘新練諸軍,情形莫不如是。能資之於千日,而不能得其用於一時,彼中東之役,其前車矣。今試問新練諸軍,一旦有事,能有以異於中東之役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奴為主鬥,未有能致其命者,前此有然,後此亦莫不然也。此吾所謂雖練而無所用也。

  國之有財政,所以為一國之人辦公事也。辦事不可無費用,則仍醵資於民以充其費,苟醵之於民者悉用之於民,所醵雖多,未有以為病者也。不觀乎鄉民乎?歲時伏臘,迎神祭賽,戶戶而醵之,人人而攤派之,莫或以為厲己也,何也?吾所出者知其所用在何處,則群焉信之,欣然而輸之。故西人理財之案,必決於下議院,有將辦之事,議其當辦與否,既人人以為當辦矣,則必其事之有益於公眾也。於是合公眾以謀其費之所出,以一國之財,辦一國之事,未有不能濟者也。而又於先事有豫算焉,於既事有決算焉(預算者,先大略擬此事費用,逐條列出而籌之也。決算者,征信錄之意也),一切與民共之。民既知此事之不可以不辦也,又知其所出之費確為辦此事之用也,夫誰不樂輸之?又不惟辦事而已,即國家有不幸,如戰敗賠款之事,若法國之于普國,賠至五千兆佛郎之多,亦一呼而集之,何也?當其開戰之始,既經國民之公議,以為不可不戰,人人為其公事而戰,戰之勝敗,全國之民固自願受其利害矣。其賠款也,亦由國民知其不可以已,公議而許之,雖多其奚怨也。若夫當戰與否,未嘗商之於民焉;戰之方略如何,未嘗商之於民焉,休戰與否,未嘗商之於民焉;賠款之可許與否,未嘗商之於民焉。一二庸臣冒昧而行之,秘密而議之,私相授受而許之,一旦舉其所費而盡委負擔於吾民,其誰任之?夫我朝之於租稅,可謂極薄矣,而民顧不以為德者。凡人之情,出其財而知其所用,雖巨萬而不辭;出其財而不知其所用,雖一文而必吝。故民政之國,其民為國家擔任經費,灑血汗以報國,曾無怨詞,雖有重費之事,苟屬當辦者,無不舉焉。中國則司農仰屋於廟堂,哀鴻號嗷於中澤,上下交病,而百事不舉,此其故可深長思也。今之言理財者,非事搜括,則事節省。浸假而官吏之俸扣之又扣,兵士之餉減之又減,而民之受病也如故。民債之借酷於催科,昭信之票等於胠篋,而國帑之匱乏也如故。豈中國之果無財哉?豈中國之民之吝財大異于西國哉?無亦未嘗以民財治民事之所致也。此吾所謂雖理而無所得者也。

  吾聞之西人之言曰:使中國而能自強,養二百萬常備兵,號令宇內,雖合歐洲諸國之力,未足以當其鋒也。又曰:以中國之人之地,所產出之財力,可以供全歐洲列國每歲國費兩倍有餘。嗟乎!憑藉如此之國勢而積弱至此,患貧至此,其醉生夢死者莫或知之,莫或憂之,其稍有智識者雖曰知之,雖曰憂之,而不知所以救之,補苴罅漏,摭拾皮毛,日夜孳孳,而曾無絲毫之補救,徒豔羨西人之富強,以為終不可幾而已。而豈知彼所謂英、法、德、美諸邦,其進於今日之治者,不過百年數十年間事耳。而其所以能進者,非有他善巧,不過以一國之人,辦一國之事,不以國為君相之私產,而以為國民之公器,如斯而已。故不能以一二人獨居其功,亦非由一二人獨任其勞,而日就月將,緝熙光明,不數十年,而彼之國民,遂駸駸然將舉全地球而掩襲之,民權之效,一至於此。嗚呼!吾國獨非國歟,吾民獨非民歟,而何以如是?問者曰:民權之善美既聞命矣,然朝廷壓制,不許民伸其權,獨奈之何?子之言但向政府之強有力者陳之斯可耳,喋喋於我輩之前胡為也?答之曰:不然。政府壓制民權,政府之罪也;民不求自伸其權,亦民之罪也。西儒之言曰:侵犯人自由權利者,為萬惡之最,而自棄其自由權利者,惡亦如之。蓋其損害天賦之人道一也。夫歐洲各國今日之民權,豈生而已然哉?亦豈皆其君相晏然辟咡而授之哉?其始由一二大儒著書立說而倡之,集會結社而講之,浸假而其真理灌輸于國民之腦中,其利害明揭于國民之目中。人人識其可貴,知其不可以已,則赴湯蹈火以求之,斷頸絕脰以易之。西儒之言曰:文明者,購之以血者也。又曰:國政者,國民之智識力量的回光也。故未有民不求自伸其權,而能成就民權之政者。我國蚩蚩四億之眾,數千年受治于民賊政體之下,如盲魚生長黑壑,出諸海而猶不能視,婦人纏足十載,解其縛而猶不能行。故步自封,少見多怪,曾不知天地間有所謂「民權」二字。有語之曰:爾固有爾所自有之權,則且瞿然若驚,蹴然不安,掩耳而卻走,是直吾向者所謂有奴隸性、有奴隸行者。又不惟自居奴隸而已,見他人之不奴隸者,反從而非笑之。嗚呼!以如此之民,而與歐西人種並立於生存競爭、優勝劣敗之世界,寧有幸耶?寧有幸耶?此吾所以後顧茫茫,而不知稅駕於何所也!

  問者曰:子不以尊皇為宗旨乎?今以民權號召天下,將置皇上於何地矣?答之曰:子言何其狂悖之甚,子未嘗一讀西國之書,一審西國之事,並名義而不知之,盍速緘爾口矣!夫民權與民主二者,其訓詁絕異。英國者,民權發達最早,而民政體段最完備者也,歐美諸國皆師而效之,而其今女皇安富尊榮,為天下第一有福人。其登極五十年也,英人祝賀之盛,六洲五洋,炮聲相聞,旗影相望。日本東方民權之先進國也,國會開設以來,鞏自治之基,厲政黨之風,進步改良,躡跡歐美,而國民于其天皇戴之如天,奉之如神,憲法中定為神聖不可犯之條,傳於無窮。然則興民權為君主之利乎?為君主之害乎?法王路易務防其民,自尊無限,卒激成革命戰慄時代,去袞冕之位,伏屍市曹,法民莫憐。俄皇亞曆山、尼古剌堅持專制政體,不許開設議院,卒至父子相繼,陷於匕首,或憂忡以至死亡。然則壓制民權,又為君主之利乎?為君主之害乎?彼英國當1816年、1817年之際,民間議論喧豗,舉動踔厲,革命大禍懸於眉睫。日本當明治七八年乃至十四五年之間,共和政體之論遍滿于國中,氣焰熏天,殆將爆裂。向使彼兩國者,非深觀大勢,開放民權,持之稍蹙,吾恐法國1789年之慘劇,將再演於海東西之兩島國矣。今惟以民權之故,而國基之鞏固,君位之尊榮,視前此加數倍焉。然則保國尊皇之政策,豈有急於興民權者哉!而彼愚而自用之輩,混民權與民主為一途,因視之為蜂蠆,為毒蛇,以熒惑君相之聽,以窒天賦人權之利益,而斫喪國家之元氣,使不可複救。吾不能不切齒痛恨于胡廣、馮道之流,不知西法而自命維新者也。

  聖哉我皇上也!光緒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諭云:「國家振興庶政,兼采西法,誠以為民主政,中西所同,而西人考究較勤,故可以補我所未及。西國政治之學千端萬緒,主於為民開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者乃能美人性質,延人壽命,凡生人應得之利益,務令其推廣無遺。朕夙夜孜孜,改圖百度,豈為崇尚新奇!乃眷懷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遺,非悉使之康樂和親,朕躬未為盡職。今將變法之意佈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強中國,朕不勝厚望。」於戲,臣每一讀此諭,未嘗不舞蹈感泣嗚咽而不能自勝也。西國之暴君,忌民之自有其權而務壓之,我國之聖主,憂民之不自有其權而務導之。有君如此,其國之休歟,其民之福歟!而乃房州黲黯,吊形影於瀛台,髀肉蹉跎,寄牧芻於籠鴿。田橫安在,海外庶識尊親,翟義不生,天下寧無男子。歐人曰:支那人無愛國之性質。我四萬萬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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