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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十大元氣論


  清光緒二十五年

  §敘論

  爰有大物,聽之無聲,視之無形,不可以假借,不可以強取,發榮而滋長之,則可以包羅地球,鼓鑄萬物;摧殘而壓抑之,則忽焉萎縮,蹤影俱絕。其為物也,時進時退,時榮時枯,時汙時隆,不知其由天歟?由人歟?雖然,人有之則生,無之則死;國有之則存,無之則亡。不甯惟是,苟其有之,則瀕死而必生,已亡而複存;苟其無之,則雖生而猶死,名存而實亡。斯物也,無以名之,名之曰「元氣」。

  今所稱識時務之俊傑,孰不曰泰西者文明之國也,欲進吾國,使與泰西各國相等,必先求進吾國之文明,使與泰西文明相等。此言誠當矣!雖然,文明者,有形質焉,有精神焉。求形質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難。精神既具,則形質自生;精神不存,則形質無附。然則真文明者,只有精神而已。故以先知先覺自任者,於此二者之先後緩急,不可不留意也。

  游於上海、香港之間,見有目懸金圈之境,手持淡巴之卷,晝乘四輪之馬車,夕啖長桌之華宴。如此者可謂之文明乎?決不可。陸有石室,川有鐵橋,海有輪舟,竭國力以購軍艦,朘民財以效洋操。如此者可謂之文明乎?決不可。何也?皆其形質也,非其精神也。求文明而從形質入,如行死港,處處遇窒礙,而更無他路可以別通,其勢必不能達其目的,至盡棄其前功而後已;求文明而從精神入,如導大川,一清其源,則千里直瀉,沛然莫之能禦也。

  所謂精神者何?即國民之元氣是矣。自衣服、飲食、器械、宮室,乃至政治、法律,皆耳目之所得聞見者也,故皆謂之形質。而形質之中,亦有虛實之異焉。如政治、法律雖耳可聞,目可見,然以手不可握之,以錢不可購之,故其得之也亦稍難。故衣食、器械者,可謂形質之形質,而政治、法律者,可謂形質之精神也。若夫國民元氣,則非一朝一夕之所可致,非一人一家之所可成,非政府之力所能強逼,非宗門之教所能勸導。《孟子》曰:「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是之謂精神之精神。求精神之精神者,必以精神感召之,若支支節節,模範其形質,終不能成。語曰:「國於天地,必有與立。」國所與立者何?曰民而已。民所以立者何?曰氣而已。故吾今者舉國民元氣十大端次第論之,冀我同胞賜省覽而自興起焉。

  §獨立論

  獨立者何?不藉他力之扶助,而屹然自立於世界者也。人而不能獨立,時曰奴隸,于民法上不認為公民。國而不能獨立,時曰附庸,於公法上不認為公國。嗟乎!獨立之不可以已如是也。《易》曰:「君子以獨立不懼。」《孟子》曰:「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又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人苟不自居君子而自居細人,不自命豪傑而自命凡民,不自為丈夫而甘為妾婦,則亦已矣。苟其不然,則當自養獨立之性始。

  人有三等:一曰困縛於舊風氣之中者,二曰跳出於舊風氣之外者,三曰跳出舊風氣而後能造新風氣者。夫世界之所以長不滅而日進化者,賴有造新風氣之人而已。天下事往往有十年以後,舉世之人,人人能思之,能言之,能行之,而在十年以前,思之、言之、行之僅一二人,而舉世目為狂悖,從而非笑之。夫同一思想、言論、行事也,而在後則為同,在前則為獨,同之與獨,豈有定形哉?既曰公理,則無所不同,而於同之前必有獨之一界,此因果階級之定序必不可避者也。先於同者則謂之獨,古所稱先知先覺者,皆終其身立於獨之境界者也。惟先覺者出其所獨以公諸天下,不數年而獨者皆為同矣。使於十年前無此獨立之一二人以倡之,則十年以後之世界猶前世界也。故獨立性者,孕育世界之原料也。

  俗論動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隸根性之言也。夫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我有官體,我有腦筋,不自用之,而以古人之官體為官體,以古人之筋腦為腦筋,是我不過一有機無靈之土木偶,是不啻世界上無複我之一人也。世界上缺我一人不足惜,然使世界上人人皆如我,人人皆不自有其官體、腦筋,而一以附從之於他人,是率全世界之人而為土木偶,是不啻全世界無複一人也。若是者,吾名之曰「水母世界」(木玄《虛海賦》曰:「水母目蝦。」謂水母無目,以蝦目為目也),故無獨立性者,毀滅世界之毒藥也。

  陽明學之真髓曰「知行合一」,知而不行,等於不知,獨立者實行之謂也。或者曰:我欲行之,惜無同我而助我者,行之無益也。吾以為此亦奴隸根性之言也。我望助於人,人亦望助於我,我以無助而不行,人亦以無助而不行,是天下事終無行之時也。西諺曰「天常助自助者」,又曰「我之身既我之第一好幫手也」。凡事有所待於外者,則其精進之力必減,而其所成就必弱,自助者其責任既專一,其所成就亦因以加厚,故曰天助自助者。孤軍陷重圍,人人處於必死,怯者猶能決一鬥,而此必死之志,決鬥之氣,正乃最後之成功也。獨立雲者,日日以孤軍衝突於重圍之中者也,故能與舊風氣戰而終勝之。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孟子曰:「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獨立之謂也,自助之謂也。

  天下不能獨立之人,其別亦有二:一曰望人之助者,二曰仰人之庇者。望人之助者蓋凡民也,猶可言也。仰人之庇者,真奴隸也,不可言也。嗚呼!吾一語及此,而不禁太息痛恨于我中國奴隸根性之人何其多也!試一思之,吾中國四萬萬人,其不仰庇於他人者幾何哉?人人皆有其所仰庇者,所仰庇之人,又有其所仰庇者,層積而上之,至於不可紀極,而求其真能超然獨立與世界直接者,殆幾絕也。公法:凡國之仰庇於他國者,則其國應享之權利,盡歸於所仰庇國之內。而世界上不啻無此國,然則人之仰庇於他人者,亦不啻世界上無此人明矣。而今吾中國四萬萬皆仰庇於他人之人,是名雖四萬萬,實則無一人也。以全國之大,而至於無一人,天下可痛之事,孰過此也?

  孟德斯鳩曰:「凡君主國之人民,每以斤斤之官爵名號為性命相依之事,往往望貴人之一顰一笑,如天帝,如鬼神者。」孟氏言之,慨然有餘痛焉,而不知我中國之狀態,更有甚於此百倍者也。今夫畜犬見其主人,擺頸搖尾,前趨後躡者,為求食也。今夫遊妓遇其所歡,塗脂抹粉,目挑心招者,為纏頭也。若夫以有靈覺之人類,以有血性之男子,而其實乃不免為畜犬、遊妓之所為,舉國如是,猶謂之有人焉,不可得也。吾今為此言,人必坐吾以刻薄之罪,吾亦固不忍言之。雖然,試觀今日所謂士大夫者,其于求富貴利達之事,與彼畜犬、遊妓之所異者能幾何也?士大夫一國之代表也,而竟如是,謂國之有人,不可得也。夫彼求富貴利達者,必出於畜犬、遊妓之行何也?以有所仰庇也。此一種仰庇於人之心,習之成性,積數千年銘刻于腦筋而莫或以為怪,稍有倡異議者,不以為大逆不道,則以為喪心病狂也。彼其論殆謂人不可一日不受庇於人者,今日不受庇於甲,明日必當受庇於乙,如彼史家所論,謂不可一日無正統是也。又其人但能庇我,吾則仰之,不論其為何如人,如彼史家所紀載。今日方目之為盜賊,明日已稱之為神聖文武太祖高皇帝是也。故數千年來受庇於大盜之劉邦、朱元璋,受庇於篡賊之曹丕、司馬師、劉裕、趙匡胤,受庇於賤種之劉淵、石勒、耶律、完顏、成吉思,皆靦然不之怪,從其擺頸搖尾、塗脂抹粉,以為分所宜然,但求無一日無庇我之人足矣。嗚呼!吾不知我中國此種畜根奴性,何時始能剷除之而化易之也?今來庇我者,又將易他人矣,不見乎入耶穌教天主教者遍於行省乎?不見乎求入英籍、日本籍者接踵而立乎?不見乎上海、香港之地皮漲價至百數十倍乎?何也?為求庇耳,有心者,方欲以瓜分革命之慘禍至動眾人,而不知彼畜根奴性之人,營狡兔之三窟,固已久矣。此根性不破,雖有國不得謂之有人,雖有人不得謂之有國。

  哀時客曰:今之論者,動曰西人將以我為牛馬、為奴隸,吾以為特患同胞之自為牛馬、自為奴隸而已。苟不爾,則必無人能牛馬之、奴隸之者,我國民盍興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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