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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支那宗教改革


  清光緒二十五年

  今日哲學會會合,僕以姊崎正治君之先容,得參末座,與東洋文明國諸賢哲相見,十年想望之懷一旦告慰,何幸如之!既承諸君子之不棄,不可無一言以為納交之介紹,僕雖譾陋,然竊聞諸吾師南海康有為先生所言哲學之一斑,願得述之以就正于諸君,望垂清聽焉。

  南海先生所言哲學有二端:一曰關於支那者,二曰關於世界者是也。關於支那者,以宗教革命為第一著手;關於世界者,以宗教合統為第一著手,此其大綱也。今先論支那宗教革命必要之事。

  諸君,凡一國之強弱興廢,全系乎國民之智識與能力,而智識能力之進退增減,全系乎國民之思想。思想之高下通塞,全系乎國民之所習慣與所信仰,然則欲國家之獨立,不可不謀增進國民之識力,欲增進國民之識力,不可不謀轉變國民之思想。而欲轉變國民之思想,不可不於其所習慣、所信仰者,為之除其舊而布其新,此天下之公言也。泰西所以有今日之文明者,由於宗教革命,而古學復興也。蓋宗教者,鑄造國民腦質之藥料也。我支那當周秦之間,思想勃興,才智雲湧,不讓西方之希臘。而自漢以後二千餘年,每下愈況。至於今日而衰萎愈甚,遠出西國之下者,由於誤《六經》之精意,失孔教之本旨,賤儒務曲學以阿世,君相托教旨以愚民,遂使二千年來孔子之真面目湮而不見,此實東方之厄運也。故今欲振興東方,不可不發明孔子之真教旨,而南海先生所發明者,則孔子之教旨:進化主義非保守主義,平等主義非專制主義,兼善主義非獨善主義,強立主義非文弱主義,博包主義(亦謂之相容無礙主義)非單狹主義,重魂主義非愛身主義之六者是也。而欲證明此六主義之所以成立,與彼六反對主義之所以誤傳,則不可不先明孔學之組織與其傳授轉變之源流,故今先言之。

  孔門之為教,有特別、普通之二者。特別者,所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普通者,所謂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普通之教曰《詩》《書》《禮》《樂》,凡門弟子皆學之焉。《論語》謂之為「雅言」,雅者,通常之稱也。特別之教曰《易》《春秋》,非高才不能受焉。得《春秋》之傳者為孟子,得《易》之傳者為莊子。普通之教,謂之小康;特別之教,謂之大同。然天下中才多而高才少,故傳小康者多而傳大同者少。大同、小康,如佛教之大乘、小乘,因說法有權實之分,故立義往往相反。耽樂小乘者,聞大乘之義而卻走,且往往執其偏見以相攻難,疑大乘之非佛說,故佛說《華嚴經》時,五百聲聞,無一聞者。孔教亦然,大同之教非小康弟子之所得聞。既不聞矣,則因而攻難之,故荀卿言:凡學始於誦《詩》,終於讀《禮》,不知有《春秋》焉。《孟子》全書未嘗言《易》,殆不知有《易》焉。蓋根器各不同,而所授亦異,無可如何也。而自秦漢以至今日,儒者所傳只有小康一派,無怪乎孔子之真面目不可得見也。今將孔門二大系統,列其流派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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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是觀之,則大同教派之大師,莊子、孟子也;小康教派之大師,荀子也。而自秦漢以後,政治學術皆出於荀子,故二千年皆行小康之學,而大同之統殆絕之所由也。今先將《荀子》全書提其綱領,凡有四大端:

  一、尊君權。其徒李斯傳其宗旨,行之于秦,為定法制。自漢以後,君相因而損益之,二千年所行,實秦制也。此為荀子政治之派。

  二、排異說。《荀子》有《非十二子篇》,專以攘斥異說為事。漢初傳經之儒,皆出荀子,故襲用其法,日以門戶水火為事。

  三、謹禮儀。《荀子》之學不講大義,而惟以禮儀為重,束身寡過,拘牽小節,自宋以後,儒者皆蹈襲之。

  四、重考據。荀子之學專以名物、制度、訓詁為重。漢興,群經皆其所傳,齗齗考據,浸成馬融、鄭康成一派,至本朝(清)而大受其毒。此三者為荀子學問之派。

  由是觀之,二千年政治既皆出荀子矣。而所謂學術者,不外漢學、宋學兩大派,而實皆出於荀子。然則二千年來,只能謂為荀學世界,不能謂之為孔學世界也。抑小康之教在《詩》《書》《禮》《樂》,而大同之教在《易》《春秋》。《詩》《書》《禮》《樂》,孔子纂述之書,實則因沿舊教耳,非孔子之意也。孔子之意則全在《易》與《春秋》。《易》為出世間法之書,故今不具論之,若《春秋》者,則孔子經世之大法,立教之微言,皆在焉。故孟子述孔子功德,以作《春秋》為第一大事,以之與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並稱,而太史公之贊孔子,亦以作《春秋》為一大業。然則《春秋》一書,為當時所最重明矣。然以二千年來所謂《春秋》者言之,不過一記事之史,與斷爛朝報無以異,何足以為奇書哉,而孟子等何故尊之若是?此亦言支那哲學者一大問題也。殊不知《春秋》不過記號之書(如算學之代數),其精要全在口說,而其口說之傳授,在於《公羊傳》。當西漢以前,大同教派未絕,諸儒尚多有能言之者;自東漢以後,《公羊傳》一書若存若亡,而《春秋》無人能解(朱子亦自言不解《春秋》),孔子之面目,遂不復可見,可勝慨哉!推原其故,皆由歷代君相,見小康之教有利於己,大同之教不利於己,故揚彼而抑此,而曲學阿世之徒,亦複變其學以媚人主。故自漢以後,謂《春秋》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相率不敢言之。此則大同教派暗昧不傳之大根原也。故今日當知《春秋》一書為孔子教派之中堅,乃可以言宗教革命矣。

  今敘流派大略既畢,請將前提六個主義一一論之。

  第一,孔教乃進化主義,非保守主義。

  《春秋》之立法也,有三世:一曰據亂世,二曰升平世,三曰太平世。其意言世界初起,必起於據亂,漸進而為升平,又漸進而為太平。今勝於古,後勝於今,此西人打撈烏盈士啤生氏等,所倡進化之說也。支那向來舊說,皆謂文明世界在於古時,其象為已過。《春秋》三世之說,謂文明世界在於他日,其象為未來。謂文明已過;則保守之心生;謂文明為未來,則進步之心生。故漢世治《春秋》學者,以三世之義為《春秋》全書之關鍵,誠哉其為關鍵也。因三世之遞進,故一切典章制度皆因時而異,日日變易焉,於據亂世則當行據亂世適宜之政,於升平世則當行升平世適宜之政,于太平世則當行太平世適宜之政,必不能墨守古法一成不變也。故明三世之義則必以革新國政為主義,而保守頑陋之習必一變。

  第二,孔教乃平等主義,非專制主義。

  大同、小康之異,前既言之矣。小康派以尊君權為主義,大同派以尊民權為主義。大同、小康之名見於《小戴記·禮運篇》,其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歸,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是謂大同。天下為家,大人世及以為禮,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上下,以和夫婦,是謂小康。」故小康者,專制之政也,大同者,平等之政也。孟子傳大同之學,故其書皆以民權為主義,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類是也(其全書皆言民權,不獨此數語也)。而《春秋》之法制,皆所以抑制君主之專橫,用意深遠,條理繁密。南海先生嘗著一書,名為《孔教民權義》,今講演之間,時刻匆促,不能多引也。其餘若井田之制欲以平貧富之界,親迎之制欲以平男女之權。其事更不一而足。可見孔子全以平等為尚,而後世民賊,乃借孔子之名以行專制之政,則荀子之流毒耳。

  第三,孔教乃兼善主義,非獨善主義。

  佛為一大事出世,說法四十九年,皆為度眾生也。若非為眾生,則從菩提樹起,即入涅槃可矣。孔子之立教行道,亦為救民也。故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其意正如佛說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意也。故佛法以慈悲為第一義,孔教以仁慈為第一義。孔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故孔子為救民故,乃至日日屈身,以干謁當時諸侯卿相,欲藉手以變革弊政,進斯民于文明幸福也。當時厭世主義一派頗盛,如楚狂長沮、桀溺、荷蕢丈人、晨門、微生畝之徒,皆攻難孔子,此等皆所謂聲聞外道法也,而孔子則所謂行菩薩行也。然則學孔子者,當學其捨身棄名以救天下明矣,而自宋以後,儒者以束身寡過、謹小慎微為宗旨,遂至流為鄉願一派,坐視國家之危亡、生民之疾苦而不以動其心,見有憂國者則謂為好事,謂為橫議,相與排擠之。此支那千年以來最惡陋之習,此種見識,深入于人人之腦中,遂養成不痛不癢之世界,此支那致亡之由也。若能知孔子之在當時為好事之人,為橫議之人,而非謹守繩尺、束身寡過之人,則全國之風氣,必當一變矣。

  第四,孔教乃強立主義,非文弱主義。

  孔子于《易·系》也,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曰:「獨立不懼。」《論語》曰:「吾未見剛者。」《中庸》言:「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而《尚書·洪范篇》之末,敘述六極,以弱為最下,以之與凶、短、折、疾、貧並稱。然則孔子《六經》重強立而惡文弱甚矣,自晉、唐以後,儒者皆懦弱無氣,大反孔子之旨。惟明代陽明一派稍複本真耳,而本朝(清)考據學興,柔弱益甚,遂至聖教掃地,國隨而亡。皆由壓制服從之念多,而平等自立之氣減,故今既發明平等主義,則強立主義自隨之矣。

  第五,孔教乃博包主義(即相容無礙主義),非單狹主義。

  佛之大乘法可以容一切,故華嚴法界事事無礙,事理無礙。孔子之大同教亦可以容一切,故《中庸》謂「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惟其不相悖也,故無妨並行。如三世之義,據亂之與升平,升平之與太平,其法制多相反背,而《春秋》並容納之,不以反背為傷者,蓋世運既有種種之差別,則法制各適其宜,自當有種種不同也。如佛之說法,因眾生根器有差別,故法亦種種不同,而其實法則皆同也。苟通乎此義,則必無門戶水火之爭,必無賤彼貴我之患。此大同教之規模所以廣大也。當時九流諸子,其大師多屬孔門弟子,既受孔教,退而別樹一幟,如吳起學于子夏,而為兵家之宗;禽滑厘學于子夏,而為墨家钜子;鄒衍齊魯諸生,而為陰陽家之祖。自餘此類,其事甚多。蓋思想之自由,文明發達之根原也。聽其諸說雜起,互相競爭,而世界自進焉。《中庸》「道並行而不相悖」之義,即本於《春秋》三世並立之義,而孔子之真相也。自漢以後,定於一尊,黜棄諸子,名為尊孔子,而實則背孔子之意甚矣。遂使二千年來,人人之思想不能自由,有發一奇論者,則群然以非聖無法目之,此智識所以不能發達也。今當發明並行不悖之義,知諸子之學即孔子之學,尊諸子既所以尊孔教,使天下人人破門戶之意見,除保守之藩籬,庶幾周秦古學復興而人智發達矣。

  以上各條,略舉大概,若孔教重魂主義,及世界宗教合一之思想,則願俟他日。若諸君子不棄,許其重參他會,當更有所陳述以乞教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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