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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學會敘


  清光緒二十四年

  歲十月,啟超以湘中大夫君子之督責,辭不獲命,乃講學長沙。既至而湘之大夫君子,適有南學會之設。不以啟超為不文也,而使為之序。序曰:

  嗚呼!今之策時變者,則曰八股不廢,學校不興,商政不修,農工不飭,民愚矣,未有能國者也。蒙則謂八股即廢,學校即興,商政即修,農工即飭,而上下之弗矩絜,學派之弗溝通,人心之無熱力,雖智其民,而不能國其國也。敢問國,曰:有君焉者,有官焉者,有士焉者,有農焉者,有工焉者,有商焉者,有兵焉者。萬其目,一其視,萬其耳,一其聽,萬其手,萬其足,一其心,萬其心,一其力,萬其力,一其事。其位望之差別也萬,其執業之差別也萬,而其知此事也一,而其志此事也一,而其治此事也一。心相構,力相摩,點相切,線相交,是之謂萬其途,一其歸,是之謂國。有國於此,君與官不相接,官與官不相接,官與士不相接,士與士不相接,士與農與工與商與兵不相接,農與農,工與工,商與商,兵與兵不相接,如是乃至士與君不相接,農、工、商、兵與官不相接,之國者何國矣?曰:使其國千人也,則為國者千;使其國萬人也,則為國者萬。嗚呼!不得為有國焉矣。今夫軀萬也,心萬也,力萬也,位望萬也,執業萬也,雖欲一之,孰從而一之?吾乃遠稽之三代,乃博觀於泰西。彼其有國也,必有會,君於是焉會,官於是焉會,士於是焉會,民於是焉會,旦旦而講之,昔昔而摩厲之。雖天下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強吾國之知。夫能齊萬而為一者,舍學會其曷從與於斯?昔普之覆於法也,普不國也,時乃有良民會,卒報大仇也。法之覆於普也,法不國也,時乃有記念會,不數年而法之強若疇昔也。意大利之軛于教皇也,希臘之軛於突厥也,意與希不國也,時乃有保國會,保種會,卒克自立,光復舊物也。日本之劫盟於三國也,日不國也,時乃有薩摩、長門諸藩侯,激厲其藩士,畜養其豪傑,汗且喘走國中,以倡大義,一嘯百吟,一呻百問,疾時乃有尊攘革政,改進自由諸會黨,繼軌並作,遂有明治之政也。今夫以地之小如日本,民之寡如日本,幕府秉政以來,士之偷,民之靡,國之貧,兵之弱如日本,君相爭權,內外交訌,時勢之危蹙如日本。當彼之時,其去亡也不容發,而卒有今日,則豈非會之為功,有以蘇已死之國,而完瓦裂之區者乎!

  嗟夫!吾中國四萬萬人,為四萬萬國之日,蓋已久矣。甲午、乙未之間,敵氛壓境,沿海江十數省,風聲鶴唳,草木兵甲,舉國自上達下,抱顱護頸,呼妻喚子,蒼黃涕泣,戢戢待縶刲,猶可言也。曾不數月,和議既定,償幣猶未納,戍卒猶未撤,則已以歌以舞,以遨以嬉,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其官焉者,依然惟差缺之肥瘠是問;其士焉者,依然惟八股、八韻、大卷、白折之工窳是講。即有一二號稱知學之英,憂時之彥,而漢宋有爭,儒墨有爭,夷夏有爭,新舊學有爭,君民權有爭。乃至興一利源,則官與商爭,紳與民又爭;舉一新政,則政府與行省爭,此省與彼省又爭;議一創舉,則意見歧而爭,意見不歧而亦爭。究之陰血周作,張脈僨興,旋動旋止,只視為痛癢無關之事,而其心之熱力,久冰消雪釋于亡何有之鄉,而于國之恥,君父之難,身家之危,其忘之也,抑已久矣。曾不知支那股分之票,已駢闐於西肆,瓜分中國之圖,已高張於議院。持此以語天下,天下人士猶瞪目莫之信,果未兩載,而德人又見告矣。今山東膠灣之據,閩海船島之割,予取予攜,拱手以獻,不待言矣。而其欲猶未饜,其禍猶未息。試問德人今日必索山東全省、福建全省改隸德版,我何以拒之?試問俄人今日以一旅兵收東三省、直隸、山、陝,我何以拒之?試問法人今日以一介使索雲、貴、兩廣,我何以拒之?試問英人今日以一紙書取楚、蜀、吳、越,我何以拒之?然則所恃以延一線之息,偷一日之活者,恃敵之不來而已。敵無日不可以來,國無日不可以亡,數年以後,鄉井不知誰氏之藩,眷屬不知誰氏之奴,血肉不知誰氏之俎,魂魄不知誰氏之鬼!及今猶不思洗常革故,同心竭慮,摩蕩熱力,震撼精神,致心皈命,破釜沉船,以圖自保于萬一,而猶禽視息息,行屍走肉,毛舉細故,瞻前顧後,相妒相軋,相距相離。譬猶蒸水將沸於釜,而鯈魚猶作蓮葉之戲;燎薪已及於棟,而燕雀猶爭稻粱之謀,不亦哀乎!今夫西人不欲分裂中國,斯亦已矣。苟其欲之,如以千鈞之弩潰癰,何求不得,何願不成!然又必遲回審顧,累歲而不發者,則豈不以彼之所重者在商務?一旦事起,淪胥糜爛,而於彼固非有所大利,故苟可已則無寧已也。而無如中國終不自振,終不自保,則其所謂淪胥糜爛者,終不能免,而彼之商務無論遲速,而必有受牽之一日。故熟思審處,萬無得已,而勢殆必出於瓜分雲爾。然則吾苟確然示之以可以自振可以自保之機,則其謀可立戢,而其禍可立弭,昭昭然矣。此所以中東之役以後,而泰西諸國猶徘徊莫肯先動,以待我中國之有此一日,及至三年,一無所聞,而德人之事乃複見也。夫所謂可以自振可以自保之機者,何也?即吾向者所謂齊萬而為一,而心相構而力相摩,而點相切而線相交。蓋非是而一利不能興,一弊不能革,一事不能辦。雖日呼號痛哭,奔走駭汗,而其無救於危亡一也。吾聞日本幕府之末葉,諸侯擁土者數十,而惟薩、長、土、肥四藩者,其士氣橫溢,熱血奮發,風氣已成,浸假遍於四島。今以中國之大,積弊之久,欲一旦聯而合之,吾知其難矣。其能如日本之已事,先自數省者起,此數省者,其風氣成,其規模立,然後浸淫披靡以及於他省,苟萬夫一心,萬死一生以圖之,以力戴王室,保全聖教。噫,或者其猶可為也。湖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淵藪也。其學者有畏齋、船山之遺風,其任俠尚氣,與日本薩摩、長門藩士相彷佛。其鄉先輩若魏默深、郭筠仙、曾劼剛諸先生,為中土言西學者所自出焉。兩歲以來,官與紳一氣,士與民一心,百廢具舉,異於他日,其可以強天下而保中國者,莫湘人若也。今諸君子既發大願,先合南部諸省而講之,庶幾官與官接,官與士接,士與民接,省與省接,為中國熱心之起點。而上下從茲其矩絜,學派從茲而溝通,而數千年之古國,或尚可以自立於天地也,則啟超日日執鞭以從諸君子之後,所忻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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