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飲冰室合集 | 上頁 下頁
《春秋中國夷狄辨》序


  清光緒二十三年

  自宋以後,儒者持攘彝之論日益盛,而彝患亦日益烈,情見勢絀,極於今日。而彼囂然自大者,且日嘵嘵而未有止也。叩其所自出,則曰:是實《春秋》之義。烏乎!吾三複《春秋》,而未嘗見有此言也。吾遍讀先秦、兩漢先師之口說,而未嘗見有此言也。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國也;治萬世也,非治一時也。故首張三世之義,所傳聞世,治尚粗觕,則內其國而外諸夏;所聞世治進升平,則內諸夏而外彝狄,所見世,治致太平,則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彝狄進至於爵。故曰「有教無類」,又曰「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凡有血氣,莫不尊親」。其治之也,有先後之殊,其視之也,無愛憎之異。故聞有用夏以變彝者矣,未聞其攘絕而棄之也。今論者持升平世之義,而謂《春秋》為攘彝狄也,則亦何不持據亂世之義,而謂《春秋》為攘諸夏也?且《春秋》之號彝狄也,與後世特異。後世之號彝狄,謂其地與其種族,《春秋》之號彝狄,謂其政俗與其行事。不明此義,則江漢之南,文王舊治之地,汧雍之間,西京宅都之所,以雲中國,孰中於是?而楚秦之為彝狄,何以稱焉?不寧惟是,昭十二年,晉伐鮮虞,晉也彝狄之(《春秋繁露·楚莊王篇》:「晉伐鮮虞何惡乎?晉而同彝狄也。」何《注》:「伐同姓欲以立威行霸,故狄之。」)。成三年,鄭伐許,鄭也而狄之(《繁露·竹林篇》:「鄭伐許何惡乎?鄭而彝狄之也,伐喪無義,叛盟無信,故大惡之。」)。桓十五年,邾婁人、牟人、葛人來朝,邾婁等也,而狄之(何《注》:「桓公行惡,而三人朝事之,故彝狄之。」)。隱七年,戎伐凡伯于楚丘以歸,衛也而狄之(《榖梁傳》:「戎者,衛也。伐太子之使,貶而戎之也。」)。哀六年,城邾婁葭,魯也而狄之(何《注》:「城者取之也。邾婁未嘗加非于魯,魯數圍取邾婁邑,不知足,有彝狄之行。」)。夫晉、鄭、邾、衛,中原之名國也。魯者尤《春秋》所托焉,以明王法者也,而其為彝狄,又何以稱焉?董子云:「《春秋》之常辭也,不予彝狄而與中國為禮,至邲之戰,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今晉變而為彝狄,楚變而為君子,故移其辭以從其事。」(《竹林篇》)大哉言乎,然則《春秋》之中國彝狄,本無定名。其有彝狄之行者,雖中國也,靦然而彝狄矣;其無彝狄之行者,雖彝狄也,彬然而君子矣。然則藉曰攘彝焉雲爾,其必攘其有彝狄之行者,而不得以其號為中國而恕之,號為彝狄而棄之,昭昭然矣。何謂彝狄之行?《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禁攻寢兵,勤政愛民,勸商惠工,土地辟,田野治,學校昌,人倫明,道路修,遊民少,廢疾養,盜賊息。由乎此者,謂之「中國」。反乎此者,謂之「彝狄」。痛乎哉,《傳》之言也曰:「然則曷為不使中國主之?中國亦新彝狄也。」(昭二十三年)然則吾方日兢兢焉,求免於《春秋》,所謂彝狄者之不暇,而安能彝人?而安能攘人哉?是故以治天下治萬世之義言之,則其不必攘也如彼。以治一國治一時之義言之,則其不能攘也如此。吾卒不知攘彝之言,果何取也?徐君君勉,既學於南海,治《春秋》經世之義,乃著《中國彝狄辨》三卷。一曰中國而彝狄之,二曰彝狄而中國之,三曰中國彝狄進退微旨,於以犁千年之謬論,抉大同之微言。後之讀者,深知其意,則嘵嘵自大之空言,或可以少息也,中國之彝患,或可以少衰也,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之治,或可以旦暮遇之也。雖然,以孔子之聖,猶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然則世之以是書罪徐君,而因以罪餘者,又不知凡幾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