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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時務學堂學約


  清光緒二十三年

  一曰立志。《記》曰:「凡學士先志。」《孟子》曰:「士何事,曰尚志。」朱子曰:「書不熟,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志不立,天下無可為之事。」又曰:「學者志不立,則一齊放倒了。」今二三子儼然服儒者之服,誦先王之言,當思國何以蹙?種何以弱?教何以微?誰之咎歟?四萬萬人,莫或自任,是以及此。我徒責人之不任,我則盍任之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孔子之志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不被其澤,若己推而納之溝中」,伊尹之志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孟子之志也。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範文正之志也。「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顧亭林之志也。學者苟無此志,則雖束身寡過,不過鄉黨自好之小儒。雖讀書萬卷,只成碎義逃難之華士,此必非良有司與鄉先生之所望於二三子也。朱子又曰:「立志如下種子,未有播荑稗之種,而能獲來牟之實者。」科第衣食,最易累人。學者若志在科第,則請從學究以游;若志在衣食,則請由市儈之道。有一於此,不可教誨,願共戒之。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立志之功課有數端,必須廣其識見,所見日大,則所志亦日大。陸子所謂「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須先有智識始得」,此一端也。志既立,必養之使勿少衰,如吳王將復仇,使人日聒其側曰:「而忘越人之殺而父乎?」學者立志,亦當如此。其下手處,在時時提醒,念茲在茲,此又一端也。志即定之後,必求學問以敷之,否則皆成虛語,久之亦必墮落也,此又一端也。

  二曰養心。孔子言:「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而孟子一生得力,在不動心,此從古聖賢所最兢兢也。學者既有志于道,且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而目前之富貴利達,耳目聲色,遊玩嗜好,隨在皆足以奪志。八十老翁過危橋,稍不自立,一落千丈矣。他日任事,則利害毀譽,苦樂生死,樊然淆亂,其所以相撼者,多至不可紀極。非有堅定之力,則一經挫折,心灰意冷,或臨事失措,身敗名裂,此古今能成大事之人所以希也。曾文正在戎馬之間,讀書談學如平時,用能百折不回,卒定大難。大儒之學,固異於流俗哉,今世變益亟,亂機益劇,他日二三子所任之事,所曆之境,其艱巨危苦,視文正時又將過之,非有入地獄手段,非有治國若烹小鮮氣象,未見其能濟也。故養心者,治事之大原也。自破碎之學盛行,鄙夷心宗謂為逃禪,因佛之言心從而避之,乃並我之心,亦不敢自有,何其傎也。率吾不忍人之心,以憂天下救眾生,悍然獨往,浩然獨來,先破苦樂,次破生死,次破毀譽。《記》曰:「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反此即妾婦之道。養心之功課有二:一靜坐之養心,二閱歷之養心。學者在學堂中,無所謂閱歷,當先行靜坐之養心。程子以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今功課繁迫,未能如此。每日亦當以一小時或兩刻之功夫,為靜坐時。所課亦分兩種,一斂其心,收視返聽,萬念不起,使清明在躬,志氣如神。一縱其心,遍觀天地之大,萬物之理,或虛構一他日辦事艱難險阻,萬死一生之境,日日思之,操之極熟,亦可助閱歷之事。此是學者他日受用處,勿以其迂闊而置之也。

  三曰治身。顏子請事之語,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曾子將卒之言曰:「定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孔子言:「忠信篤敬,蠻貊可行。」斯蓋不得以小節目之也。他日任天下事,更當先立於無過之地,與西人酬酢,威儀言論,最易見輕,尤當謹焉。掃除習氣,專務篤實,乃成大器。名士狂態,洋務膻習,不願諸生效也。治身之功課,當每日于就寢時,用曾子三省之法,默思一日之言論行事,失檢者幾何,而自記之。始而覺其少,苦於不自知也;既而覺其多,不可自欺,亦不必自餒,一月以後,自日少矣。

  四曰讀書。今之服方領習矩步者,疇不曰讀書,然而通古今,達中外能為世益者,蓋鮮焉。於是儒者遂以無用聞於天下。今時局變異,外侮交迫,非讀萬國之書,則不能通一國之書。然西人聲、光、化、電、格、算之述作,農、礦、工、商、史、律之紀載,歲出以千萬種計,日新月異,應接不暇。惟其然也,則吾愈不能不於數十寒暑之中,劃出期限,必能以數年之力,使學者于中國經史大義,悉已通徹,根柢既植,然後以其餘日肆力於西籍,夫如是而乃可謂之學。今夫中國之書,他勿具論,即如注疏、兩經解、全史、九《通》及國朝掌故、官書數種,正經正史,當王之制,承學之士,所宜人人共讀者也。然而中壽之齒,猶懼不克卒業,風雨如晦,人壽幾何?若從而撥棄之,則所以求先聖之道,觀後王之跡者,皆將無所依藉。若率天下人而從事於此,靡論難其人也。即有一二劬學之士,齗齗然講之,而此諸書者,又不過披沙揀金,往往見寶,其中精要之處,不過十之一二,其支離蕪衍,或時過境遷,不切於今日之用者,殆十八九焉。而其所謂精要之一二者,又必學者于上下千古,縱橫中外之學,深造有得,旁通發揮,然後開卷之頃,鉤元提要,始有所獲。苟學識不及,雖三複若無睹也。自餘群書,數倍此數,而其不能不讀,與其難讀之情形,亦稱是焉。是以近世學者,雖或瀏覽極博,研究極勤,亦不過揚子雲所謂「繡其帨鞶」,劉彥和所謂「拾其芳草」,于大道無所聞,於當世無所救也。夫書之繁博而難讀也既如彼,其讀之而無用也又如此,苟無人董治而修明之,吾恐十年之後,誦經讀史之人,殆將絕也。今與諸君子共發大願,將取中國應讀之書,第其誦課之先後,或讀全書,或書擇其篇焉;或讀全篇,或篇擇其句焉,專求其有關於聖教,有切於時局者,而雜引外事,旁搜新義以發明之。量中材所能肄習者,定為課分,每日一課,經學、子學、史學與譯出西書,四者間日為課焉。度數年之力,中國要籍一切大義,皆可了達,而旁證遠引于西方諸學,亦可以知崖略矣。夫如是則讀書者,無望洋之歎,無歧路之迷,而中學或可以不絕。今與二三子從事焉,若可行也,則將演為《學校報》以質諸天下。讀書之功課,凡學者每人設劄記一冊,分專精、涉獵兩門,每日必就所讀之書,登新義數則,其有疑義,則書而納之,待問匭以待條答焉。其詳細功課,別著之《學校報》中。

  五曰窮理。瓦特因沸水而悟汽機之理,奈端因蘋果落地而悟巨體吸力之理,侯失勒·約翰因樹葉而悟物體分合之理,亞基米德之創論水學也,因入浴盤而得之,葛立理尤之制遠鏡也,因童子取二鏡片相戲而得之。西人一切格致製造之學,衣被五洲,震轢萬國,及推原其起點,大率由目前至粗極淺之理偶然觸悟,遂出新機。神州人士之聰明,非弱於彼也,而未聞有所創獲者,用與不用之異也。朱子言「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近世漢學家笑之,謂初學之人,豈能窮凡物之理,不知智慧日浚則日出,腦筋日運則日靈,此正始教所當有事也,特惜宋儒之所謂理者,去實用尚隔一層耳。今格致之書略有譯本,我輩所已知之理,視前人蓋有加焉。因而益窮之,大之極恒星諸天之國土,小之及微塵血輪之世界,深之若精氣遊魂之物變,淺之若日用飲食之習睹,隨時觸悟,見淺見深,用之既熟,他日創新法、制新器、辟新學,皆基於是,高材者勉之。窮理之功課,每剛日諸生在堂上讀書,功課畢,由教習隨舉目前事理,或西書格致淺理數條以問之,使精思以對,對既遍,教習乃將所以然之理揭示之。

  六曰學文。《傳》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學者以覺天下為任,則文未能捨棄也。傳世之文,或務淵懿古茂,或務沉博絕麗,或務瑰奇奧詭,無之不可。覺世之文,則辭達而已矣,當以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為上,不必求工也。溫公曰:「一自命為文人,無足觀矣。」苟學無心得而欲以文傳,亦足羞也。學文之功課,每月應課卷一次。

  七曰樂群。《荀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易》曰:「君子以朋友講習。」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直諒多聞,善相勸,過相規,友朋之益,視師長有加焉。他日合天下而講之,是謂大群;今日合一堂而講之,是謂小群。杜工部曰:「小心事友生。」但相愛,毋相妒;但相敬,毋相慢。集眾思,廣眾益,學有緝熙于光明。樂群之功課,俟數月以後,每月以數日為同學會講之期,諸生各出其劄記冊,在堂互觀,或有所問,而互相批答,上下議論,各出心得,其益無窮。凡會講以教習監之。

  八曰攝生。《記》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故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西人學堂,鹹有安息日,得其意矣,七日來複。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此古義之見於經者,殆中西同俗也。今用之,起居飲食皆有定時,勿使過勞,體操之學采習一二。攝生之功課,別具堂規中。(以上八條,堂中每日功課所當有事。以下二條,學成以後所當有事,而其基礎皆立自平時,故並著之)

  九曰經世。莊生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凡學焉而不足為經世之用者,皆謂之俗學可也。居今日而言經世,與唐宋以來之言經世者又稍異。必深通六經製作之精意,證以周秦諸子及西人公理公法之書以為之經,以求治天下之理。必博觀歷朝掌故沿革得失,證以泰西、希臘、羅馬諸古史以為之緯,以求古人治天下之法;必細察今日天下郡國利病,知其積弱之由,及其可以圖強之道,證以西國近史憲法章程之書,及各國報章以為之用,以求治今日之天下所當有事。夫然後可以言經世,而遊歷講論二者,又其管鑰也。今中國所患者,無政才也。《記》曰:「授之以政,不達,雖多,亦奚以為?」今中學以經義掌故為主,西學以憲法官制為歸,遠法安定經義治事之規,近采西人政治學院之意,與二三子共勉之。經世之功課,每柔日堂上讀書功課畢,由教習隨舉各報所記近事一二條,問諸生以辦法,使各抒所見,對既遍,然後教習以辦法揭示之(凡在堂上問答皆以筆談)

  十曰傳教。微夫悲哉!吾聖人之教之在今日也。號稱受教者四萬萬,而婦女去其半焉,不識字者又去其半之半焉,市儈胥吏又去其半之六七焉,帖括賤儒,又去其半之八九焉。此誠莊生所謂「舉魯國皆儒服,而真儒幾無一人也」。加以異說流行,所至強聒,挾以勢力,奇悍無倫。嗚呼!及今不思自保,則吾教亡無日矣。今設學之意,以宗法孔子為主義,子貢曰:「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彼西人之所以菲薄吾教,與陋儒之所以自蔑其教者,由不知孔子之所以為聖也。今宜取《六經》義理、制度,微言大義,一一證以近事新理以發明之,然後孔子垂法萬世,範圍六合之真乃見。《論語》記:「子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於海。」蓋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國,乃以治天下。故曰:「洋溢中國,施及蠻貊」,「凡有血氣,莫不尊親」。他日諸生學成,尚當共矢宏願,傳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萬國,斯則學之究竟也。傳教之功課,在學成以後,然堂中所課,一切皆以昌明聖教為主義,則皆傳教之功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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