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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國之將強


  清光緒二十三年

  西人之侮我甚矣!西人之將滅人國也,則必上之於議院,下之於報章,日日言其國政之敗壞,綱紀之紊亂,官吏之苛黷。其將滅人種也,則必上之於議院,下之於報章,日日言其種族之獷悍,教化之廢墜,風俗之糜爛。使其本國之民士,若鄰國之民士聞其言也。仁者愀然,思革其政以拯其難,鷙者狡焉,思乘其敝以逞其志。夫然後因眾人之欲,一舉再舉而墟其國,奴其種,而僩然猶以仁義之師自居。斯道也,昔施諸印度,又施諸土耳其,今彼中憤土責土唾駡土之言,且日出而未有止也(迭見近日《萬國公報》《時務報》中)。餘讀西報,其訾中國之國政綱紀官吏,蓋數十年以來矣。去歲八九月以後,乃更明目張膽,昌言華種之野悍,華民之愚詐,華教之虛偽(《時務報》中亦屢譯之,然其不敢譯者尚不知凡幾,即如去年西曆十二月廿四號,上海某西報有一論,言華民不徒已死,並且臭爛,其言真不堪入耳。此外類此者尚多)。其意若謂:苟不滅此朝食,則為逆天,為辱國,為悖理,一倡百和,舉國若狂。日本人師其故智,於其報章日言臺灣之民頑惡刁狡,不如生番之馴善。西國羅馬舊律,凡與文教之國戰爭者,皆有公法,雖攻城入邑,無得肆擾,惟與野蠻戰不在此論。日人惟痛詆華民曾土番之不若,故得屠戮淫掠,慘無天日。而他國鮮有以為非者,非不知其非也。彼其因利乘便,狡焉思啟,思以此道行於吾十八行省者,舉歐洲諸國皆有同心也。羅馬舊律,凡入野蠻之國者,不由國門入,築橋逾城而進焉。庚申之役,英法之待我,蓋以此也。去歲五六月間,英人、德人先後遣其向駐非洲之公使來駐中國,厥意謂之國也,非以治非洲之道治之,弗治也。無端而逐工,無端而拒使,無端而索島岸,無端而攬鐵路,無端而涎礦產,無端而幹獄訟。人之輕我賤我,野蠻我,奴隸我,禽獸我,屍居我,其慘酷至於如此其極也!

  梁啟超曰:西人其毋爾,中國非印度、土耳其之比也。印度見並已百數十載,爾來英人設學校以教之,其人才成就,能與旅印之英人齊驅者蓋絕焉,愚智之相越遠也。土耳其受侮三十年,而其君民上下委軟薾敝,無或思自振曆以衛國本,徒知區別種族,仇視其民。今中國誠敗衄矣,未至如百年以前之印度也,且未至如三十年前之土耳其也。今自和議以後,雖朝貴大吏,晏安猶昔,而草茅之間,風氣大開,其灼然有見於危亡之故,振興之道,攘臂苦口,思雪國恥者所在皆有。雖喉舌之地尚多窒塞,而各封疆奮然興作者蓋不乏人。雖鄉曲學究枯守眢井,侈言尊攘,舊習未改,而後起之秀,年在弱冠以下者,類多資稟絕特,志氣宏遠,才略沉雄。嗟乎!謂天之不亡中國也,則瓜分之約期以五年,內訌之形不可終日,雖諱言亡,寧有幸也。謂天之亡中國也,則何必生此無數人才,以膏刃而馬足,使之奴焉隸焉,犬馬焉,於異類然後為快也。

  吾請與國之豪傑,大聲疾呼于天下曰:中國無可亡之理,而有必強之道!約舉其故,都有三事,而土地之腴,礦脈之盛,物產之衍,猶不與焉。今夫西人之所以強者,則豈不以人才乎哉?以今日蒙翳固陋窒閉之中國,而欲與西方之人才較短長,其奚不量。雖然,今微論他事,以吾所聞,向者所派學生遊學美國者,鹹未及卒業,中途撤歸,而至今卓然成就專門之業,有聲於西域者,猶不乏人。當其初達美境,于彼中語文一無所識,二三年後,則鹹可以入中學校,每試焉輒冠其曹,學中教師罔不鼓掌讚歎。蓋無論何國學堂,苟有支那人在弟子籍者,未有不翹然,秀出於儕輩也。今夫向者之遊學生,皆非必吾此間之上才也。向者風氣未開,父兄所以詔勉其子弟者,恒在科第,大率量其才力,不足以得科第,乃遣之從事於此途,非如日本之遴選俊異,以承其乏也,然所成就已若此。然則以彼中上才與吾中才較,而其短長高下,固尚在不可知之數矣。況率吾四萬萬人中所謂聰明才智之士者,而一一進之以實學,練之以實事,行之以實心,十年之內,何才不成?彼夫印度之不昌,限於種也,凡黑色、紅色、棕色之種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與其腦之角度,皆視白人相去懸絕。惟黃之與白,殆不甚遠,故白人所能為之事,黃人無不能者。日本之規肖西法,其明效也。日本之種本出於我國,而謂彼之所長,必我之所短,無是道也。土耳其之不振也,局於教也。回民錮蔽窒塞,殘忍酷虐,謂殺人者生天,謂戰死者成聖。其教也,蓋野蠻之行也。若夫吾教,則精粗並舉,體用兼備,雖久湮昧,一經發明,方且可以施及蠻貊,莫不尊親,而何有於區區之神州也。以種則若彼,以教則若此。嗚呼!是豈宜奴焉僕焉,犬馬焉於人者哉?聞之有才千人,國可以立;有才萬人,國可以強。今夫以中國之大,種類之美,教俗之善,欲求于四萬萬人中而得一人,殆匪曰難也。此其將強之道一也。

  今天下大較,西國則君子多而野人少,中國則君子少而野人多,斯蓋強弱之大原哉。雖然,福固禍所倚,禍亦福所伏。十年之後,吾恐黃白兩種之交涉,必有因此而生非常之變者。西國機器日盛,工廠所容之人日夥,而爭工價,爭作工時刻,抑脅廠主,相率罷役之事,歲輒數十見,何也?知學之人日以多,謀生之道日以廣,苟其才力粗足以自養,則恒樂為勞心,而不樂為勞力,此人情也。以是操作辛工之人,日少一日,工人既日益減,而所興作之事,所需工人日益增以希獲貴,於是執業愈賤愈苦者,其所獲之工價愈大。工既漲則成物價亦漲,一切物價既漲,則一切人所執業之價亦漲,互相增益,無有已時。故歐洲人談時務者,以工價一端為數十年來絕大消息之事。夫以今日白種作工之人,應今日歐美工廠之用,猶歎其少,況十年以後,此益增而彼益減乎?工價日增而作工時刻日減,則廠主病,廠主折閱,工亦無依,則工人亦病,百物騰踴,人心皇惑,則舉國皆病。窮極思反,必求工人多,然後工價可以賤,工價賤然後物價可以平。此必然之情形矣。今夫華民四萬萬,其恃作工以謀食者,過半而未有已也(中國婦女恃粗工自養者亦過半),而其操業最勤,其費用最儉。惟勤也,故作工時刻可以倍增;惟儉也,故工價可以倍減。于彼時也,用吾之所短,以持西人之所長,則華工之權力,可以橫絕於天下。舉天下之器物,皆仰成于華民之手,欲華種之無強,不可得也。今夫日本之民數,視中國僅什一耳,其操作之勤,取值之寡,視歐洲雖有間,其去中國則尚遠甚也。而近年以來,猶以工藝雄于萬國,每歲手作之物,售至美國者,且值百千萬。西方諸國,靡不睊睊畏之,而況于闐繁樸愨之中國乎?彼美人之苛逐華民也,固彼中巨室所大不欲,而無如其力之不足以勝細民也。彼細民之嫉我也,蓋亦由忌我畏我,而無術以制我。故甯冒天下之不韙,而悍然出於此途,然我必有使人可忌可畏之道,昭昭然也。彼今日徒知嫉吾以自衛,而不知隱微之間,同受其病者,已非一日。十年以後,患害大著,上下共睹,而吾華民之公利,終莫得裁制而禁抑之也。此其將強之道二也。

  歐洲何以強?歐洲壤地最褊,生齒最盛。自四五百年前,即憂人滿,於是哥侖波創探新地,辟阿美利加大洲,而印度、非洲、南洋、澳島相繼墾殖,徙歐民以實之,莽莽五洲,轍跡殆滿,是以白種之權利遍天下。使歐人以丸泥自封,閉關勿出,今雖以瘠亡可也。雖然,殖民之政(日本人稱屬地為殖民地,蓋人滿則徙之他地以殖之也)行之數百年矣。其真能盡地利者,今惟合眾一國,自餘若印度,若加拿大,若澳洲,若南洋諸島,近數十年,銳意拓殖,然猶未得其半。若非洲,若亞洲西北一帶,雖頗經營,曾靡功焉,此猶曰沙漠不毛之地為然也。若夫南阿美利加一洲,若巴西,若墨西哥,其緯道在溫熱帶之間,與中國美國相等,地質肥沃,物產繁衍,亦伯仲於兩邦。蓋地球天府之壤,未或過是也。而歐人之力不能及之,聽其荒而不治而已。彼非不涎之也,強弩之末,不穿魯縞,彼白人只有此數,固不足以盡專天下之利。且其君子多而野人少,用以攫他人已有之成業則有餘,用以開千古未辟之地利則不足。故千手億目,鹹注東方,而穰穰膏腴,莫或厝意也。夫全地人類,只有五種,白種即已若是,紅種則湮滅將盡,棕黑兩種,其人蠢而惰,不能治生,不樂作苦,雖芸總猶昔,然行屍走肉,無所取材。然則佃治草昧,澄清全地者,舍我黃人末由也。今夫合眾一國,澳大一洲,南洋一帶,苟微華人,必不有今日。今雖獲兔烹狗,得魚忘筌,擯之逐之,桎之梏之,魚之肉之,奴之僕之,然篳路藍縷之功,在公論者,終不沒於天下。顧徒為人作計,曾未能得其絲毫之利,雖由國勢之不振,亦由吾民於彼中情偽未悉,恒以可得之權利,晏然讓諸人耳。昔惟昧之,是以棄之,今惟察之,是以得之。消息甚微,軌軸甚大,殆亦天之未絕黃種,故留此一線以俟剝極將複之後,乃起而蘇之也。此其將強之道三也。

  吾聞師之言地運也,大地之運,起於昆侖,最先興印度,迤西而波斯,而巴比倫,而埃及,渡地中海而興希臘,沿海股而興羅馬、意大利,循大西洋海岸,迤北興西班牙、葡萄牙,又北而興法蘭西,穿海峽而興英吉利。此千年以內,地運極于歐土,洋溢全洲。其中原之地,若荷蘭、若瑞士、若德意志,則鹹隨其運之所經,而一一浡起。百年以內,運乃分達,一入波羅的海迤東以興俄,一渡大西洋迤西以興美。三十年來西行之運,循地球一轉,渡大東洋以興日本,日本與中國接壤,運率甚速,當渡黃海、渤海興中國,而北有高麗,南有臺灣,以為之過脈,今運將及矣。東行之運,經西伯利亞達中國。十年以後,兩運並交,於是中國之盛強,將甲於天下。昔終始五德之學,周秦儒者,罔不道之,其幾甚微,其理可信。此固非一孔之儒,可以持目論而非毀之者也。以人事言之則如彼,以地勢言之則如此。嗚呼!彼西人雖欲犬馬我,奴隸我,吾奚懼焉,吾奚餒焉。問者曰:瓜分之約,期以五年,內訌之形,不可終日。汲汲顧影,日薄崦嵫,死喪無日,皇言盛強,五尺之童,知其無救。甚矣,吾子之至愚而病狂也。不則,故為大言以自熹以欺天下也。釋之曰:不極《剝》者不速《複》,不小往者不大來。華盛頓八歲血戰,南北美頻年交惡。于美之強,寧有害焉?拿帝用兵,殺人如草菅,君民革政,廢置如弈棋,于法之強,寧有害焉?俄、德、美三國劫盟海疆,薩長土諸藩構釁內地,于日本之強,寧有害焉?且而不聞乎,「殷憂所以啟聖,多難乃以興國。」又曰:「置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舉天下人而安之,斯獲危矣;舉天下人而危之,斯獲安矣。吾直懼夫吾國人於今日危亡之故,知之者尚少也,藉或知之,則以為大局之患,於我無與也。亦即知之,亦即憂之,固知重泉之下,即是天衢,各懷銜石之心,已無東海。彼何德而天幸,我何辜而天亡?敬告我後,及我大夫,凡百君子,吾儕小民,忍大辱,安大苦,發大願,合大群,革大弊,興大利,雪大恥,報大仇,定大難,造大業,成大同!仁人志士,其寧能無動於其心者乎?其聽其冥冥以淪胥也?若夫夜郎之大,莫肯念亂,徒摭餘論,益其囂張,則蒙有罪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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