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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


  清光緒二十三年

  博矣哉,《春秋》張三世之義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為政之世,二曰一君為政之世,三曰民為政之世。多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酋長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別亦有二:一曰有總統之世,二曰無總統之世。多君者據亂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別者,與地球始有人類以來之年限,有相關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閼之。

  酋長之世,起於何也?人類初戰物而勝之,然而未有輿騎舟楫之利,一山一川一林一澤之隔,則不能相通也。於是乎劃然命為一國。其黠者或強有力者,即從而君之。故《老子》曰:「古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其民老死不相往來。」禹會諸侯于塗山,執玉帛者萬國,彼禹域之大,未及今日之半也,而為國者萬,斯蓋酋長之世也。今之蒙古也,回疆也,苗也,黎也,生番也,土司也,非洲也,南洋也,美洲、澳洲之土人也,皆吾夏後氏以前之世界也。凡酋長之世,戰鬥最多。何也?其地隔,故其民不相習,而其情不相通,加以凡有血氣皆有爭心,故相戕無已時也。封建世既有一天子以統眾諸侯矣,而猶命為多君何也?封建者,天子與諸侯俱據土而治,有不純臣之義(見《公羊》何《注》)。觀于《周禮》祗治畿內,春秋戰國諸侯各自為政,可以見封建世之俗矣。其時諸侯與天子同有無限之權,故謂之多君。封建亦一大酋長耳,其相戕亦慘,其戰鬥亦多。

  世卿亦謂之多君,何也?《禮·喪服傳》:「公士大夫之眾臣為其君。」《傳》曰:「君謂有地者也。」蓋古者凡有埰地皆稱君,而仕於其邑,居隸其地者,皆為之民。其待之也,亦得有無限之權,故亦謂之多君。世卿之國亦多戰鬥,如魯之季孫氏、郈氏,晉之韓、魏、範、中行氏皆是也。故世卿亦可謂之小封建。

  凡多君之世,其民皆極苦。爭城爭地,糜爛以戰,無論矣。彼其為君者,又必窮奢極暴,賦斂之苛,徭役之苦,刑罰之刻,皆不可思議。觀于漢之諸侯王及今之土司,猶可得其概矣。孔子作《春秋》,將以救民也,故立為大一統、譏世卿二義。此二者所以變多君而為一君也,變多君而為一君,謂之小康。昔者秦楚吳越相仇相殺,流血者不知幾千萬人也。問今有陝人與湘人爭強,蘇人與浙人構怨者乎?無有也。昔之相仇相殺者,皆兩君為之也。無有君無有國複歸於一,則與民休息。此大一統之效也。世卿之世,苟非貴胄不得位卿孤。既譏世卿,乃立選舉,但使經明行修,雖蓬蓽之士,可以與聞天下事。如是則賢才眾多,而天下事有所賴。此譏世卿之效也。

  雖然,當其變也,蓋亦難矣。秦漢以後,奉《春秋》為經世之學,亦既大一統矣。然漢初之吳楚七國亂之,漢末以州牧亂之,晉之八王亂之,唐之藩鎮亂之,乃至明之燕王宸濠,此害猶未獲息。越二千年,直至我朝,定宗室自親王以下至奉恩將軍凡九等;功臣自一等公以下至恩騎尉,凡二十六等。悉用漢關內侯之制,無分土,無分民,而封建之多君始廢。漢氏雖定選舉之制,而魏晉九品中正,寒門、貴族界限畫然。此猶微有世卿之意焉。雖然,吾中國二千年免於多君之害者,抑已多矣,皆食素王之賜也。凡變多君而為一君者,其國必驟強。昔美之三十七邦也,德之二十五邦也,意之二十四邦也,日本之九十二諸侯也,當其未合也,彼數國者曾不克自列於地球也。其既合也,乃各雄長於三洲,何也?彼昔者方罷敝其民,以相爭之不暇,自斫其元氣,耗其財力,以各供其君之私欲。合而一之,乃免此難,此一君世之所以為小康也。而惜乎諸國用《春秋》之義太晚,百年前之靡爛,良可哀也!

  世卿之多君,地球各國,自中土以外,罕有能變者。日本受毒最久。藤原以後,政柄下移,大將軍諸侯王之權過於天皇。直至明治維新,凡千餘年,乃始克革。今俄之皇族,世在要津。英之世爵,主持上議院。乃至法人既變民政,而前朝爵胄,猶潛滋暗窺,漸移國權。蓋甚矣變之之難也。

  封建世卿之與奴隸,其事相因也。舉天下之地而畀諸諸侯,則凡居其地者,莫敢不為臣;舉天下之田而聚諸貴族,則凡耕其田者,莫敢不為隸。故多君之世,其民必分為數等,而奴隸遍于天下。孔子之制,則自天子以外,士、農、工、商(天子之元子猶士也)編為四民,各授百畝,咸得自主。六經不言有奴隸(《周禮》有之者,非孔子所定之制),漢世累詔放奴婢,行孔子之制也。後世此議不講,至今日而滿蒙尚有包衣,望族達官尚有世僕,蓋猶多君世之舊習焉。西方則俄國之田,尚悉歸貴族掌轄,法國之田,悉為教士及世爵公產。凡齊民之欲耕者,不得不佃其田,而佃其田者,不得不為之役。自余諸國,亦多類是。日本分人為數等之風尤盛,乃至有穢多、非人等名號。凡列此者,不齒人類。而南、北美至以販奴一事,構兵垂十年,此皆多君世之弊政也,今殆將悉革矣。此亦《春秋》「施及蠻貊」之一端也(餘別有《孔制禁用奴婢考》)

  歐洲自希臘列國時已有議政院,論者以為即今之民政,然而吾竊竊焉疑之。彼其議政院皆王族世爵主持其事,如魯之三桓,鄭之七穆,晉之六卿,楚之屈景,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繼相及耳。至於匹夫編戶,豈直不能與聞國是,乃至視之若奴隸,舉族不得通籍。此其為政也,謂之君無權則可,謂之民有權則不可。此實世卿多君之世界也。度其為制也,殆如英國今日之上議院,而非英國今日之下議院。周厲無道,見流於彘,而共和執政,滕文公行三年之喪,而父兄百官皆不悅,此實上議院之制也,不得謂之民政。若謂此為民政也,則我朝天聰、崇德間,八貝勒並坐議政,亦寧可謂之為民政也?俄史稱俄本有議事會,由貴爵主之,頗有權勢,諸事皆可酌定。1699年,大彼得廢之,更立新會,損益其規,俾權操於己(見《俄史輯譯》卷二)。俄之舊會,殆猶夫希臘、羅馬諸國之議院也,猶多君之政也。俄之變多君而為一君,則自大彼得始也。

  大地之事事物物,皆由簡而進於繁,由質而進于文,由惡而進於善。有定一之等,有定一之時,如地質學各層之石,其位次不能淩亂也。今謂當中土多君之世,而西國已有民政,既有民政,而旋複退而為君政。此於公理不順,明于幾何之學者,必能辨之。

  嚴複曰:「歐洲政制,向分三種:曰滿那棄者,一君治民之制也;曰巫理斯托格拉時者,世族貴人共和之制也;曰德謨格拉時者,國民為政之制也。德謨格拉時又名『公產』,又名『合眾』。希、羅兩史,班班可稽,與前二制相為起滅。雖其時法制未若今者之美備,然實為後來民治濫觴。且天演之事,始於胚胎,終於成體。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則當夏商時含有種子以為起點,而專行君政之國,雖演之億萬年,不能由君而入民。子之言未為當也。」啟超曰:吾既未克讀西籍,事事仰給於舌人,則于西史所窺知其淺也。乃若其所疑者,則據虛理比例以測之。以謂其國既能行民政者,必其民之智甚開,其民之力甚厚。既舉一國之民,而智焉而力焉,則必無複退而為君權主治之理。此猶花剛石之下,不得複有煤層;煤層之下,不得複有人跡層也。至於希、羅二史所稱者,其或猶火山地震噴出之石汁,而加於地層之上,則非所敢知,然終疑其為偶然之事,且非全體也。故代蘭得常得取而篡之(西史稱借民權之名,以攘君位者,謂之「代蘭得」),其與今之民政殆相懸也。至疑西方有胚胎,而東方無起點,斯殆不然也。日本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國,其君權之重過於我邦,而今日民義之伸不讓英德,然則民政不必待數千年前之起點明矣。蓋地球之運,將入太平,固非泰西之所得專,亦非震旦之所得避。吾知不及百年,將舉五洲而悉惟民之從,而吾中國亦未必能獨立而不變,此亦事理之無如何者也。

  世之賢知太過者,或疑孔子何必言小康。此大謬也。凡由多君之政而入民政者,其間必經一君之政,乃始克達。所異者西人則多君之運長,一君之運短;中國則多君之運短,一君之運長(此事就三千年內言之)。至其自今以往,同歸民政,所謂及其成功一也。此猶佛法之有頓有漸,而同一法門。若夫吾中土奉一君之制,而使二千年來殺機寡于西國者,則小康之功德無算也。此孔子立三世之微意也。

  問:今日之美國、法國,可為太平矣乎?曰:惡,惡可。今日之天下自美法等國言之,則可謂為民政之世;自中、俄、英、日等國言之,則可謂為一君之世;然合全域以言之,則仍為多君之世而已。各私其國,各私其種,各私其土,各私其物,各私其工,各私其商,各私其財,度支之額,半充養兵,舉國之民,悉隸行伍,眈眈相視,齮齕相仇,龍蛇起陸,殺機方長,螳雀互尋,冤親誰問。嗚呼!五洲萬國,直一大酋長之世界焉耳。《春秋》曰:「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易》曰:「見群龍無首,吉。」其殆為千百年以後之天下言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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