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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傳


  清光緒二十三年

  陸子曰:「我雖不識一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啟超始學於南海,即受此義,且誡之曰:「識字良易,做人信難哉。」又曰:「若不行仁,則不得為人,且不得為知愛同類之鳥獸。」小人持此義以學做人七年,而未敢自信也。子絕四,終以無我,佛說無我相。聞之古之定大難、救大苦、建大業、造大福、度大眾者,於其一身之生死利害、毀譽苦樂,茫然若未始有覺,而惟皇皇日憂人,於人之生死利害苦樂憂之如常。夫自憂其身也,是之謂仁,是之謂人。憂其親者,謂之孝子。憂其君者,謂之忠臣。憂其國者,謂之義士。憂天下者,謂之天民。墨子謂之任士,佛謂之菩薩行。無所為而為之者,謂之安仁。有所為而為之者,謂之利仁。學而能者謂之強仁。天下古今所謂孝子、忠臣、義士者,亦數數見,大率則利仁強仁十八九焉。夫既亦仁矣,利焉強焉何害?獨惜論世之士,往往于利焉強焉者則津津道之,于安焉者,則莫或知之。即聞其名與其行事,亦若以為無足輕重,置之而已。以吾聞三先生者,其行孔墨之行也,其心佛菩薩之心也,豈嘗有所絲毫求於天下?但率其不忍人之心,乃忘其身之困頓危死,黽焉仡焉以赴之。倘所為安仁者邪?三先生皆不識一字,其以視讀書萬卷,著作等身者何如矣?年歲未邈,而知者蓋鮮。三先生甯求知于人哉?然而世有盛德,辟而弗道,毋亦士大夫于做人之道,講之未熟也。聞之入其國,聽其輿論,察其所是非,而國之存亡可知矣。此亦天下之憂也。及今弗傳,來者曷述,作《三先生傳》。

  張先生,山東人,佚其名及其縣。少孤,無父母兄弟戚族,數歲即為乞兒,日夕乞,或日得十數錢。而先生惟日以兩錢市粗饅自養,積數歲,得余錢六千,邑有富家某,工會計,頗自好。先生踵門長跪乞見,閽者揮之,唾之,不去。予以錢不受,主人畏其丐,謂其亡命也,避不見。先生長跪六日夜,主人計無所出,卒見之。見則長跪,請曰:「丐者有所求于貴人,貴人必深許我,我將言。」富家者曰:「若欲乞錢邪?」先生曰:「丐者,非就貴人取錢,乃以錢與貴人。丐者有錢六千,將藏之貴人家,而取其息焉。息則視常加重,一年以後,以為子母,貴人其許諸?」主人畏其丐也,又以其數之無多也,竟許之,先生拜而去。此後乞所獲盈一千,輒持往富人家。如是者十年,所乞及所取息,子母相權,幾及百千。先生曰:「乃今可以小行吾志矣!」邑故瘠陋,就學者鮮,先生乃僦老廟為學堂,招窶人子學焉。聘邑之學士主講授,奉脩脯豐有加,或鄙不願就,先生輒長跪不起,必得請乃已。釋菜之日,治盛饌饗教師。先生不自為主人,請邑之搢紳有望於鄉里者陪宴焉。或卻不願往,輒長跪不起,必得請乃已。而先生日以兩錢市粗饅自養如故。邑之人,莫不笑先生。然皆審其願,憐其愚,以故居恒乞錢,與之者頗優異於他日。先生悉寄富家,權子母,每三歲,而所權者足一學堂之用。先生乞食至八十歲,成學堂三十餘,其聘教師,宴搢紳,皆以跪得之。朔日月半輒詣學堂省視,察其教師勤者,輒跪拜謝之;或有惰者,則長跪垂淚不起。以故教師莫不畏先生,靡敢惰者。行之數十年,學堂中受業子弟,彬彬濟濟。掇高第,成通儒,不可勝數。而先生日以兩錢市粗饅自養如故,堂中子弟環先生長跪哭拜,乞無自苦,而先生如故。

  何先生,廣東番禺人,佚其名。膂力絕眾,幼而為伶。粵之劇,有所謂小武者,恒演古豪俠劍客事,先生在某某班為小武,以劇名動全粵。粵之俗,督學使初受代,必演劇於使署三日夜,民間無男女皆得與觀聽。同治間,某學使受代,以故事演某某班。演之第二日,忽不戒於火。粵俗劇場,悉以蒲葵葦葉,及時構廣篷,篷以左右分男女坐,劇畢而毀之。火既起,烈風乘幹葦,燎不可遏。內地街巷隘狹,人稍擠,輒行不得。火既起,先生躍上女篷。篷之後,故有高牆,牆外有曠地,與篷門不相屬。先生舉篷中女,一一挈而擲之於牆外。是役也,男子死於火者數千人,灰燼狼藉,積為京觀,慘不可狀。婦女固細弱,又為纏足所苦,寸膚倩扶,苟無先生,一網盡矣。先生以兩刻之久,拯諸女千餘人。篷中尚有數女未獲拯,而火勢已及,先生儻即以此時,撒手歸去,其功德不已偉邪。而先生衝突烈焰中,卒並此數人者出之,願力既畢,挺然躍身下牆外,而火已著衣發,及不克自撲滅,竟死。

  寇君,直隸昌平州人也。敏穎鯁直,年十五以奄入宮,事西後為梳頭房太監。甚見親愛,凡西後室內會計皆使掌之。少長,見西後所行,大不謂然,屢次幾諫,西後以其少而賤,不以為意,惟呵斥之而已,亦不加罪。已而為奏事處太監,一年餘複為西後會計房太監。甲午戰敗後,君日憤懣憂傷,形於詞色,時與諸內侍歎息國事,內侍皆笑之以鼻。乙未十月,西後複專政柄,杖二妃,蓄志廢立,日逼皇上為蒲博之戲,又賞皇上以鴉片煙具,勸皇上吸食。而別令太監李聯英及內務府人員,在外廷造謠言,稱皇上之失德,以為廢立地步,又將大興土木,修圓明園以縱娛樂。君在內廷大憂之,日夕皺眉凝慮,如醉如癡,諸內侍以為病狂。丙申二月初十日早起,西後方垂帳臥,君則流涕長跪榻前,西後揭帳叱問何故。君哭曰:「國危至此,老佛爺(宮內人每稱皇帝為佛爺,西後則加稱老佛爺)即不為祖宗天下計,獨不自為計乎?何忍更縱遊樂生內變也?」西後以為狂,叱之去。君乃請假五日,歸訣其父母兄弟,出其所記宮中事一冊,授其弱弟,還宮則分所蓄與其小太監。至十五日乃上一折,凡十條,一請太后勿攬政權,歸政皇上,二請勿修圓明園以幽皇上。餘數條,言者不甚能詳之,大率人人不敢開口之言。最奇者,末一條言皇上今尚無子嗣,請擇天下之賢者立為皇太子,效堯舜之事,其言雖不經,然皆自其心中忠誠所發,蓋不顧死生利害而言之者也。書既上,西後震怒,召而責之,曰:「汝之折,汝所自為乎?抑受人指使乎?」君曰:「奴才所自為也。」後命背誦其詞一遍,後曰:「本朝成例,內監有言事者斬。汝知之乎?」君曰:「知之,奴才若懼死,則不上折也。」於是命囚之于內務府慎刑司,十七日移交刑部命處斬,臨刑神色不變,整衣冠,正襟領,望闕九拜乃就義。觀者如堵,有感泣者。越日,遂有驅逐文廷式出都之事。君不甚識字,所上折中之字體,多錯誤訛舛雲。同時有王四者,亦西後梳頭房太監,以附皇上發往軍台。又有聞古廷者,皇上之內侍,本為貢生,雅好文學,甚忠於上,西後忌之,發往甯古塔,旋殺之。丙申二月,禦史楊崇伊劾文廷式,疏中謂廷式私通內侍,聯為兄弟,即此人也。楊蓋誤以「聞」為「文」雲。

  論曰:「富貴而不仁,不如餓殍。衣冠而不仁,不如優孟。完人而不仁,不如廢疾。」

  三先生者,一丐、一伶、一閹,豈非世所謂下流之人。而士大夫所羞與為伍者耶?及其行誼,則士大夫之能之者,何其少也!使天下得千百賢如三先生者,以興新法,何事不舉?以救危局,何難不濟?以厲士氣,何氣不揚?而惜乎士大夫之能之者,無其人也。吾聞日本變法之始,其黨人若松本衡、藤本真金、阪本龍馬、中山忠光、武田山國等數百人,咸有三先生之流風,日本之勃強,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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