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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吳季清書


  清光緒二十二年

  今試問公生天成佛之說,信其必有乎?抑謂其必無乎?必曰信有哉。欲生天成佛,其道何由?必厭離世間五濁臭穢,脫屣軀殼,修菩薩行,此不二法門也。故以我佛慧力而必現出家身,以度眾生,謂學道人固應爾也。公之悲不可解,超無他言,請公讀《本行集經·太子出家品》,彼淨飯王之哀悼,姨母之慘怛,四妃之號踴,諒今日君家亦不過爾耳。人方坐菩提樹下成正覺,轉大法輪,度一切眾生,而我猶從而號泣之。此奚為也?雖然,今日與公言而謂鐵樵成佛,公必曰:「卓如于萬無可解之中,作此言以誑我耳。」啟超因不敢誑公,亦不欲自誑,啟超固知今日之鐵樵未能言成佛也。雖然,前者之鐵樵吾不知,自其與啟超相識以來,則恒聞其日日昌言有出世間之想,公蓋亦熟聞之矣。今試問公,一旦而鐵樵乘大願誓出家,公其許之乎?如不許也,阻人善行斷佛種性,公必不為也。如許之也,則其離父母,棄妻子,辭朋友,舍軀殼,絕五欲,斷萬緣,其有以異於今日之為乎?遠之觀《本行經》,近之讀《紅樓夢》,此中情形可略見矣。今夫鐵樵出家之念,不自今日始也,又非彼一人獨也。若穗卿,若複生,若啟超,皆久發此願,苦無機緣耳。鐵樵之未遇機緣,猶吾輩也。彼此次與超同由鄂來,在船上言之詳矣,彼此念視我輩尤堅也。然使其不死,十年之內,亦必將有出家之事,即彼不能即出,我輩尚當促之,彼時公又當何如?且使我輩一旦悉邇機緣,同時脫離,公又當何如?公且細思彼時情形,與今日有何分別,願聞彼則喜,聞此則戚。非學道人所應爾也。今夫佛寧不知出家之為苦哉?寧忍奪人之子,奪人之夫,奪人之父,以為其弟子哉?天下事有聚必有散,有樂必有苦。聚焉而樂,必散焉而苦;久聚焉而大樂,必驟散焉而大苦。猶之昔也,則無取其大苦焉者。故不如靳其久聚之為得也,今夫聚則何樂矣?天下之苦惱,未有不生於軀殼者,軀殼與軀殼日相處,則苦惱如絲織,日結日深而不可解。此有家之為害,超既屢為公言之。彼死者有何利益勝於我輩?所不敢知。然於此間苦已脫離無量矣。我輩方且力求解脫之法,而寧能以彼之大樂者為我之大苦,何其大惑耶?此非尋常達觀勸慰之言。我輩所日日講求者正複在此,不可忘宗旨耳。鐵樵死時,神氣極清,一語不亂,雖未敢言生天成佛,然不能謂其於道無所聞矣。公若為天下惜人才猶之可也,若為一人一家之私計也,公當自念軀殼者靈魂之賊,愛渴者業報之報,方將勸公行出家事,而安可以鐵樵之出家為戚戚乎?若太伯母哀不能釋,吾無可言。今既幸達是矣,而先生反不能以所學自廣,非所敢望也。經雲相愛同結,愛不能離,以是因緣。眾生相續,惡業俱生,窮未來際,可不懼哉?可不懼哉!鐵樵在鄂附乩傳語,其詞甚詳,由熊秉三帶來,今以寄上。益可見鐵樵之未死也,且其末語自言樂矣,而我輩從而自苦何為也?請公讀《楞嚴》前四卷,反復玩味,務遣癡心(以佛法言之,只得謂之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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