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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債史(6)


  以上所列,荷蘭以下諸國,其公債皆數百兆元。英國以下諸國,其公債皆數千兆元,法國且至一萬二千餘兆元,而除土耳其、埃及、西班牙等數國外,未有甚以公債為累者。更按其人口以計其每人之所負擔,則歐洲中最重者為法國,每人負擔三百三十四圓有奇(此據1887年統計也。其時法國人口三千八百二十萬八千九百三人,公債額一萬二千八百兆元)。而澳洲尤甚,每人負擔四百四十一圓有奇(1887年澳洲人口統計三百五十五萬千六百二人,公債額各省總計一千五百兆六千八百七十九萬六千五百四十元)。澳洲附屬之紐西侖尤甚,每人負擔六百三十七元有奇(1887年紐西侖人口五十八萬九千三百八十六人,公債總額一百兆零九百十三萬九千三百六十元)。其餘各國,雖多寡輕重不同,而其所負擔,要皆重於中國。中國人口四百兆有奇,而現在所借公債本銀,不滿九百兆兩,每人所負擔,不過二兩餘,而謂其力不足以任此,無是理也。雖然,負擔同而其所以負擔者不同。今世界上負擔公債最重者,宜莫如澳洲之人民。試舉澳洲中紐修威及維多利亞兩省情形論之(澳洲自1901年以前六省各自為政府,不相統屬)。1867年,紐修威政府應納公債利息二百八十六萬七千八十元,而政府所辦鐵路之贏利六十六萬元,官業地售賣及租賃稅所入,三百七十五萬元。即此兩項,已足償債息而有餘。近數十年來,官地賣去甚多,此項所入減少而鐵路所入數倍疇昔,至今以此兩者償債息而猶有餘如故也。同年,維多利亞省政府應納公債利息五百七十六萬元,其鐵路贏利所入三百四十萬元,官業地所入六百四十萬元。即此兩項,除償債息外,尚餘三之一。若此等公債,雖重而毫不苦其重也。一言蔽之,則募公債以投諸生利事業者,雖重猶輕;募公債以投諸不生利事業者,雖輕猶重。今試觀維多利亞省所以募公債之原因,則其緣公債所得之結果,不言自明(下所列者,該省1887年以前所募債也)

  第一,募以築鐵路用者,二百兆五千四百四萬八千四百七十元;

  第二,募以興水利用者,五千四萬七千九百十元;

  第三,募以興他種工業用者,一千六百三萬九千六百九十元;

  第四,募以設學校用者,一千五百五萬五千五百七十元。

  上四項中,前三項皆直接生利者也。其第四項雖似不生利,然為一國養人才,然後可以維持一國之文明,發達一國之生計,則亦間接生利者也。故以此種性質而負擔公債者,雖重不重。

  雖然,若澳洲之例,惟新開之殖民地乃能有之,豈能諸國而盡如是?而他國之猶不以公債為病者,則何也?財政家言列舉國家所募集公債之原因如下(據日本田尻稻次郎《公債論》第一章)

  一、因戰亂騷擾,天變地殃,國家需非常之費用,尋常額定之歲入不能支辦之時;二、因欲改良交通機關,及擴張其他文武之事業,要龐大之費用,尋常額定歲入不能支辦之時;三、因欲整頓政治及財政,所費甚多,尋常額定歲入不能支辦之時;四、國家歲入或一時缺乏,或歲歲缺乏,而欲補足之之時;五、政府欲獎厲人民之貯蓄且保護之之時;六、因欲獎厲保護某種事業,特許與一私人或一會社以補助金之時;七、戰爭之時。

  此所以雖不生利之公債,而亦時募集之不容已也。欲明其理,當知公債與租稅之關係。夫租稅者,國民所負擔也。而公債無論遲早,總須償還,償還之本息,亦國民所負擔也。即所謂永久公債者,其性質殆幾於不償還,然每歲之息,仍國民所負擔也。何也?彼今世各文明國,其政府歲出預算表中,殆以公債年息占一大部分。公債愈多,則息愈巨,而歲出愈增,卒不得不取盈於租稅,其賦之於民一也。其所以為異者,則租稅直接以賦之於現在,而公債則間接以賦之於將來。租稅盡其力于一時,公債紓其力於多次。質而言之,則公債者,不過將吾輩今日應負之義務,而析其一部分以遺諸子孫雲爾。故斯密·亞丹、格蘭斯頓諸賢,皆謂公債為戾于道德,蓋以為人祖父者,當以利益貽子孫,不當以虧累貽子孫。公債者,無異居今日而先食數十年百年以後之租稅也。雖然,今世學者多駁其說。而財政家亦卒未嘗守硜硜而憚借貸者,則正以為人祖父,當貽利益於子孫,而非大有所費,則不足以致大利。如彼鐵道築港、水利、衛生諸事業,其結果之利益,數十百年以後猶將賴之,非現在之國民所能獨專也。居今日而為將來國民造福,則其所費者,現在與將來分任之,宜也。抑利益有積極者,有消極者。消極者何?即捍禦患難是已。故擴張軍備與對外戰爭起焉,此其為不生利之事業固也。雖然,苟微此,則國將弱於人而不能自存;國至於不能自存,則現在國民與將來國民之利益俱滅矣。故為保全此消極之利益而有所費,則現在與將來分任之,亦宜也。公債所以不悖于道德原理者在是。由此觀之,凡一國之有國債,其目的在此積極、消極兩種利益之範圍內者,學理之所許也,反是則其所不許也。中國今日的國債則何如?甲午一役,雖喪師失地,然戰爭之起因,尤為爭本國之權利及名譽。戰而勝,則其權利,其名譽,我輩及我輩子孫享之;戰而敗,則其虧累,我輩及我輩子孫負荷之。故吾輩所能責備政府者,曰戰敗之結果,由彼所招而已。若夫因戰敗而不得已以募國債,是吾輩所宜負擔而不容辭者也。乃若庚子之役則異是,其戰也,本非為國家自衛起見,未嘗有所不得已者存也,而又絕無戰爭之實力,絕無戰爭之預備。國人皆知其不必戰、不可戰、不能戰,而以一二人之私心拙計,貿然舉全國之膏血,為孤注一擲,以至遺毒三十九年,負累九百八十二兆二十三萬八千一百五十兩。夫我生不辰,與此狠毒腐敗之政府為緣,罄吾今日所有以填溪壑,則亦甚矣。奈何取我未離繈褓之愛子,未曾出世之幼孫,並其面分所應享之產業,而亦搜括之也。嗚呼!我國民其悟耶?否耶?試觀一部《二十四史》,前代暴虐之主,其稅斂苛重,無論到若何程度,要之受其難者,不過現世之人而已,及其事過境遷,有新政府立,與民休息,則子孫固可以忘祖父之慘毒也。今者新政府之立,固遙遙無期,即立矣,而我子孫之含辛茹苦以代今人受過者,且三十餘年而未有已。試問當局者之罪,有一線焉能為之回護容赦否也?

  嗟夫!既往不可咎矣。政府既無端演出此惡劇,哀哀作城下盟,人方刀俎,我方魚肉,一不應之,則目前燃眉之急,已不可收拾。我國民飲滿腔之恨為政府償孽債,以紓現在而圖將來,雖不可言而猶可言也。顧吾儕所最當究問者,則乙未至戊戌間,凡借五千萬鎊,而除償款外,所余者尚一千二百十七萬磅有奇;辛醜以後,各省每年解一千八百萬兩於北京政府,每年所余者七百萬兩有奇;及今三年,亦二千萬兩有奇矣(政府於各省前此應徵應解之常款,未嘗以賠款重解之,故稍為減免,故不能以補鹽課及常關之缺額為辭)。此等羨款,用諸何途,願我國民要求政府予我以決算之報告,不得勿休也。

  夫政府今日財政之窘,吾儕寧不知焉,其必非括我脂膏以害藏之于中央金庫,吾敢斷言也。但其用之也,必有其途,苟能以會計清冊宣示于吾儕小民,使吾儕共曉然于其支消之萬不容已,則雖重而毋怨也。今會計清冊既不可得見矣,吾儕海島飄蓬,于宗國之事實多隔膜焉,無確實之調查,不能代為發表也。顧以吾所聞,則自乙未至庚子,頤和園續修工程,每年三百余萬兩;皇太后萬年吉地工程,每年百余萬兩;戊戌秋間,皇太后欲往天津閱操,命榮祿修行宮,提昭信股票餘款六百余萬兩;辛醜回鑾費,據各報所記,二千余萬兩;辛醜後動工興修之佛照樓工程(在南海子),五百萬兩(見十一月初四日《上海時報》);今年皇太后七旬萬壽慶典,一千二百萬兩;另各省大員報效一千三百萬兩;即此犖犖數端專為一人身上之用,我輩所能知者,其數已盈九千萬兩,其他為我輩所未知者複何限。若是夫雖有數倍今日之外債,幾何不歲月而盡也。彼其言曰:「食毛踐土,具有天良。」夫謂我食汝之毛,踐汝之土,汝對於我而要求我之天良,斯亦已耳;而將來我之子孫,又將食汝子孫之毛,踐汝子孫之土,汝子孫行將對於我子孫而要求其天良,此無可逃避者也。今汝複預對於我子孫而要求彼之天良,我子孫天良幾何,能堪此兩重無限制之義務耶?嗚呼!我有此土地,有此人民,彼外國之債主,豈其憂債務之無著也?雖所借十倍於今日,不患無應之者也。所難堪者,代人受過之人耳。小說家言,有博徒擁豔妻者,署售妻之券以貸博資,妻既豔矣,寧患貸而不得,所苦者其妻耳。國民乎,國民乎,今公等每年絞四千三百余萬之膏血以償國債之本息,而所償者有四分之一為北京城內一人無用之私費也,公等節衣縮食,拋妻鬻子,以獻納於地方有司,而地方有司乃貢諸北京,為彼一人修花園、慶壽辰、築墳墓之之需也。公等其知之否耶?公等其知之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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