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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債史(2)


  轉瞬至廿二年三月,日本第二次償款期已迫近,而政府又已不名一錢(六月前所餘出之三千萬不知何往,若猶存者則再籌二千萬足矣),於是複商借於外國。而前後五閱月,乃告成。計借定時,距付款日本之期限僅七來複耳(付款期為三月廿六日,至二月初十日始借定)。此次借款,情節最為離奇。初,中國既貸俄法之款,他國妒焉,嘖有煩言,故當局定議第二次借款一百兆兩,委諸英德兩國,屢與英使歐格訥言之,英相沙士勃雷亦宣言相助。先是,有英國銀行公司(一銀行無力獨承,故合數銀行為一大公司,向中國承借)派代表人來會議。既垂成矣(廿一年九月事),十月中旬,忽有滙豐、德華兩銀行之代表人至京,乞英德兩公使商請該公司代表人,略展訂議畫諾日期容以其隙,呈送節略,其人諾而去。及滙豐(實兼德華,省文,舉其重者,下同)呈節略於戶部,則年息五厘,八九五扣,以八十九兩五錢為百兩也,較諸俄保法債之款,增息一厘,而每百兩多扣四兩五錢,吃虧尤巨。當局大恚,力與駁詰。而彼持之甚堅,且有兩公使為之後援,我當局遂拒絕之。而兩使亦為決絕之照會,謂及今不早許,將來或再向借,必將於十零五之外,再與折扣。當局複覓前公司之代表人,已杳不知所往。而款既不能不借,得款之期又不能不速,乃別向美、英、德、法及猶太各公司密切籌商。十一二月間,各商麇至,爭欲承攬。事雜言龐,不可方物。其間有上海一商,願取息四厘,本銀付足,不折不扣,當局大惑之。其餘各呈節略,亦大略相同。然其人率非素封,並未嘗受一公司之委託,或謀集公司而未成立,不過冀得我政府之許諾文憑以為號召,按諸實際毫無價值。至廿二年正月間,已一哄而散,當局者方旁皇無所為計,而法公使忽起而抵隙,強與當局論價。英使聞之,急代滙豐重申前議,願以九十零五作一百,當局仍置不答,且宣言曰:「我第二次貸款,雖前曾許英歐使,謀諸英德,然我實有自主之權,惟利是擇。」英使噤而退。或謂當時法使之干預,實我當局諷之,使為抵制也。時李鴻章力主貸法之議,而今上大反對之(《字林西報》云:李奉使陛辭,上詢以貸銀事,李曰:「貸法便。」上微哂曰:「汝欲以中國易福蘭克乎?」李不敢複言。退朝後太后召見,亦以是詢。李對如前,太后曰:「此皇帝所大不喜也。」李退至總署言之云云)。英相沙侯亦電英使,使嚴詰總署食言之咎,總署正躊躇不決,而法使之節略至。凡三條:一、中國貸款由法廷作保,與去年俄保法債無異;二、中國各新關收稅事宜,改托法人經辦;三、將桂、粵、滇三省特別權利讓與法國。總署睹此,皇急滋甚,搓手頓足,無所為計。正思謝絕,而俄使又從而助其焰,恫喝萬端,殆將決裂。當此之時,危不容發,而總稅務司赫德亦恐議成,而法人竟奪其席也。乃急起而調停,與滙豐、德華代表人協商,曉以英國之利害,並代籌其獲利之輕重,募集之難易,令照去年俄法原案,每百扣六,以九十四作一百,而照前此所索,增年息四厘為五厘,滙豐許諾,其事乃定。實丙申二月十日也。以上情節,據是年陽曆3月28日上海《字林西報》所載訪函也。余時在京師,所聞略同,惟其中曲折,或謂當局者一二人欲藉此自肥,授意該代表人,使留出特別之折扣雲,事無實證,且其人與骨皆已朽,今無為明言也。而彼英商先遣一人餡我以有利之契約以相嘗,既乃去不知所之,而旋出種種難堪之強硬手段。法人複因利乘便,將一舉而以豚蹄易篝車。兩造皆以本國政府盾其後,乘人之危,狡焉思啟,所謂人心險於山川者非耶?而赫德遂以此市大恩於我而固其位矣。議定之後,滙豐、德華遂於3月26日以前,以八兆鎊付日本,踐第二次期限之諾,其餘八兆,即五千萬兩,以付諸我政府雲。夫前次所借尚餘三千萬,此次所借複餘五千萬,總數八千萬矣,吾政府受之,而不知其用諸何途也。願我國民要求政府予我以決算之報告,不得勿休也。

  未幾而政府又不名一錢,於是有昭信股票之設。此實中國內債之嚆矢,而恐亦中國內債之末路也。昭信股票由戶部發出,采各國公債之形式,凡為百兩之券五十萬,五百兩之券六萬,千兩之券二萬,都凡一萬萬兩,訂以二十年償還,年息五厘。雖條理疏略,然就表面觀之,不可謂非政體也。雖然,以若此之政府,本不足信;雖欲昭之,其烏可得?故應募者不過官吏,全由強迫,殆同報效,而每省亦不出數十萬。以江蘇之富,僅及百二十萬,為全國冠矣,故政府之所希望卒不得達。追戊戌維新,首毅然停之,以免騷累,然計政府所已得者,亦不下二千萬兩。

  蹉跎蹉跎,至光緒廿四年春間,日本第四次償款之期又迫眉睫。據《馬關條約》第四條,則于本年六月以前,能將償款總額悉數償訖,可以豁免利息,且並第二次所交出之利息,亦以還我,而威海戍兵亦可早撤,故當局者毅然欲募外債以了此公案。據英國藍皮書所報告,則自去年(光緒廿三年,西曆1897年)陽曆12月21日,俄人既以貸款餂我,其條件則九三折也,年息四厘也。其報酬則滿洲及北省之鐵路權也,罷總稅司赫德,以俄人代之也。英人聞之,即複遣滙豐銀行出名抵制。其月30日,英使麥端奴氏,以九四折五厘息之條件,提議於總署。其報酬則監督我財政也,由緬甸達揚子江之鐵路權也,揚子江流域不許割讓也,大連灣開作通商口岸也,擴充內地通商也,通商口岸免厘也。翌年春1月間(皆依原文記陽曆,下同),我當局正與磋商,及25日而俄法兩公使抗議大起。俄使曰:「貸款英國,是破勢力之平均也。」法使曰:「南寧通商(按:所謂擴充內地通商中國,允開長沙、湘潭、南寧等處),侵我國之利益也。」兩造交哄,勢極洶洶。我政府疐後跋前,莫知所適。其月31日,當局者遂宣告各國,謂無論何國之債皆不借。2月1日,遂照會日本,求將償款期延限二十年。時日本伊藤博文為首相,正值財政困極之時,冥然不應。月之6日,遂覆牒拒絕。我政府於是絕望。事聞歐洲各國益得有所要挾,日本政府不得已乃與英德提攜,用滙豐(英)、德華(德)、正金(日)三銀行之名義,貸十六兆鎊於我,九四折,息四厘半。至是甲午一役之債務清。此次所借十六兆鎊,以還日本償款總額之半(一百兆兩),而日本將前日已收去之第二、第三、第四次之利息還我,計由倫敦所付十一兆八千鎊余,由柏林所付一兆鎊,余出者尚三兆鎊內外,約合華銀二千萬兩有奇,而不知其用諸何途也。願我國民要求政府予我以決算之報告,不得勿休也。

  廿四年之借巨債以先期清償款也,其命意所在,一以罷威海日兵之駐防,一以圖六年間利息之豁免也。雖然,威海奪諸日而授諸英,主權之不在我等耳,而英日何擇焉。若夫利息,則《馬關條約》訂以五厘,就使五年計足,則總數不過二千五百萬,而分六次攤還,還一次即豁一次之息,實計不過千余萬耳。而借債之息四厘半,五年合計為息二千一百五十萬,是坐虧千萬之患。其無利於我者一也。日本償款無折扣,而借債百兩,僅得九十四,一轉移間又坐虧六百萬。其無利於我者二也。《馬關條約》載明庫平銀若干兩,且別訂定,照光緒廿一年金銀比價計算,以後分期完納本息,亦用此價。蓋一兩值英金三先令三辨尼有奇,苟使照原約分八次償還,至廿八年清訖,則此五年間銀價下落,不至蒙其影響(廿八年團匪事件議和時,一兩僅值英金三先令矣)。今借款鎊虧,五年之間又坐耗千數百萬,而後患且猶未已。其無益於我者三也。故當時汲汲於清還,實策之最失也。或曰:日本自改用金本位後,見銀價下落之趨勢,故速收此款,愈急愈妙。是殆一義。而各國之利用我危急以攫取利權,乃日聒吾前,冀得所藉手以染指,則無論為英、為俄、為德、為法,皆同此心也。以我國如醉如夢之外交家,安得不為所愚哉?為所愚猶可言也,而或謂當時我國當局者,實亦緣經手借款,得以染指,故寧犧牲國家之利益,求個人之利益焉,是則不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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