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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克第五(1)


  存養者,積極的學問也;克治者,消極的學問也。克治與省察相緣,非省察無所施其克治,不克治又何取於省察?既能存養以立其大,其枝節則隨時點檢而改善之,則緝熙光明矣!述省克第五。

  損,君子以懲忿窒欲。(《易》)

  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易》)

  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書》)

  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書》)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以下《論語》: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內省不疚,無惡於志。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過則勿憚改。

  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小人之過也必文。

  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難矣。

  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以下《孟子》:

  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

  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見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大學》)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大學》)

  【啟超謹按】以上錄《六經》《四書》語關於省克者,略舉一二耳。

  人之性惡也,其善者偽也(楊倞《注》云:「偽,為也,矯也,矯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為字人傍,為亦會意字也。」)。今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按:言順此也)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賤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中略)故枸木必將待櫽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荀子》)

  【啟超謹按】孟子言性善,故其功專在擴充。擴充者,涵養之厲也,積極的也。萄子言性惡,故其功專在矯正。矯正者,克治之厲也,消極的也。蓋其學說有根本之異點,而枝葉自隨之而異。啟超謂皆是也。孔子言「性相近,習相遠」,以佛語解釋之,則人性本有真如與無明之二原子。自無始以來,即便相緣,真如可以薰習無明,無明亦可以薰習真如。孟子專認其真如者為性,故曰善;荀子專認其無者明為性,故曰惡。荀子不知有真如,固雲陋矣;而孟子於人之有不善者,則曰非天之降才爾殊。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以惡因專屬後天所自造,而非先天所含有。夫惡因由自造固也,然造之也,非自一人,非自一時。如佛說一切眾坐,自無始來,即以種種因緣,造成此器世間(即社會),此器世間實為彼「無明」所集合之結晶體。生於其間者,無論何種人,已不能純然保持其「真如」之本性而無所摻雜矣。抑勿論器世間之遼廣也,即如人之生也,必寄身於一國家。以近世西哲所倡民族心理學,則凡一民族必有其民族之特性,其積致之也,以數千百年。雖有賢智,而往往不能自拔,此其惡因非可以我一人自當之也。又不徒一民族為然也。以達爾文派生物學之所發明,則一切眾生,於承受其全社會公共之遺傳性外,又各各承受其父若祖之特別遺傳性。凡此皆受之于住胎時,而非出胎後所能與也,是皆習也,而幾於性矣,故器世間之習一也,民族全體之習二也(一民族中又有支族,一支族中又有小支族,莫不各有其特性。乃至一國之中一地方有一地方之特性。又同一民族或移植他國,因地理上之影響而發揮出一種新特性,與所居國之特性既異,母國之特性又異,如是者說不能盡),血統遺傳之習三也,皆習也。然習之於受生以前,幾於性矣,若乃出胎之後,然後複有家庭之習,社會之習,則諸習中一小部分耳。孟子所謂陷溺其心者實指此。然既有前此種種深固之習,頑然成為第二之天性,而猶謂其降才無殊,不可得也。宋明儒者,孟氏之忠僕也。然已不得不遷延其說,謂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義理之性即真如,氣質之性即無明)。所爭者不過區區名號間耳。今吾之贅論及此也,非欲為我國哲學史上增一重公案也。蓋孟、荀二子示學者以學道法門,各以其性論為根據地。由孟子之說,則惟事擴充;由荀子之況,則必須矯變。孟子之道順,而荀子之道逆。順故易,逆故難。雖然,進化公例必以人治與天行戰,自古然矣。放而任之,而曰足以複吾真,烏見其可。天演派學者,所以重「人為淘汰」也。吾輩生此社會,稍有志者,未或不欲為社會有所盡力,而成就每不如其所期,皆由吾氣質中莫不各有其缺點。而此缺點,即為吾種種失敗之源。古哲有言:「善蕃息馬者,去其害馬者焉耳。」不能於此痛下工夫,而欲成偉大之人格,非所聞也。雖然,此事也,言之似易,行之甚難。良以其所謂陷溺者,其根株甚遠且深。自器世間全體之習氣,民族全體之習氣,乃至血統上遺傳之習氣,蟠結充塞於眇躬者既久。而有生以後,複有現社會種種不良之感化力,從而薰之,使日滋長。其鎔鑄而磨刮之,不得不專恃自力,斯乃所以難也。難矣!而非此不足以自成自淑,斯乃所以益不可以已也。孔子曰:「或勉強而行之。」董子曰:「勉強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勉強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劉蕺山亦云:「心貴樂而行惟苦。」千古大聖賢大豪傑,無不從苦中打出來。所謂勉強也,所謂苦也,惟此一事而已!惟此一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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